章節12

衣服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翻出之前在珠海買的各種裙子開始穿起來,粉紅嫩綠,色彩繽紛,每一條裙子在身體上舒展開來,如同一片花瓣盛開在春天裏,我喜歡這種感覺,美麗且甜蜜,如同這個春天帶給我的美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喜歡絢麗的色彩了,隻有在衣櫥裏遇到之前買的各種款式的黑色衣服,才會想起曾經的自己在某段時期裏執著於黑色,可能覺得那種色彩十分的高貴深幽,卻忽略了它的沉悶和單調之感。

小時候衣服的色彩更是單調,因了那個年代物質的貧乏。即便偶爾很幸運的得到一件媽媽改製的舊衣或者請裁縫師傅製作的新衣,那也是深藍或者醬紫,卻也是喜愛了好一陣子的。

小學中學時期,班上同學的衣服大多如此,黑色的直筒褲,沒有腰身的肥大的深色上衣,因穿的時間長洗得太多而顯得皺巴巴的,再配上一個軍綠色的書包甩在屁股後麵,要多土就有多土吧?那是一個年代的象征。現在看到孩子們穿著各種精致漂亮的運動裝,米奇書包在背上拍打著,一個比一個可愛。

想起在給學生講述《豐碑》時,花費很多心思才勉強讓他們明白在那個特殊的時期,一件衣服是一個多麼珍貴的東西,多麼奢侈的渴望,它直接與生命相連,它也見證著那些莊嚴的信念和偉大的奉獻。

記得讀師範時第一次拿到獎學金,打電話告訴爸爸,他說,去給自己買點東西。於是,我興奮地一個人找到市場,在一個接一個的鋪麵前,我眼花繚亂,沒有經過太多選擇,就以80元的價格買到了一條裙子,那是黑白相間的裙子,繡著荷葉花邊的圓圓的衣領,及肘的五四式樣的大擺袖。我忘記了它的質地,隻是記得當時興奮得忘記了還價,也不像如今這樣頗為老練地挑選質地和講究品牌。

後來,衣服越買越多,也越來越有見地,頗認為自己的欣賞水平還不錯。覺得媽媽的品位太差,每次帶她上街給她買衣服都是我說了算,她也仿似倒退過去,成了當年的我,懵懵懂懂地跟在後麵,看著我選定款式付了錢提著紙袋走近,樂嗬嗬,心滿意足地笑。

我很霸道地改變了媽媽一生不變的豎領襯衣和肥大褲腳的穿衣風格,不知道五十年代出生的倔強的媽媽是否真正接受了這個爛漫的春天,和這些繽紛的衣服?

又是一年三月三

這是一個暖風熏人醉的春日下午,我走出辦公室,不經意間抬頭,隻見足球場上空飄蕩著數隻風箏,在蔚藍透明的天幕下,像盛開著的一朵朵繁花,婆娑起舞,時揚時抑,給這個閑淡的天空賦予了無限的詩意。許多的孩子奔跑跳躍,春風在每一個間隙穿過,不時送來一陣陣草香的芬芳。

“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我恍然,三月,這是風箏盛會的季節啊!如花的季節,一年已過,一年又來,迎來送往,有多少風箏在你的懷裏如花般粲然盛開過?屬於我的那隻風箏呢,你把它藏於何處?

我抬頭尋覓,在若隱若現的白雲深處,它飄了出來,隨之飄出來的,還有那片花草地,那恍若隔世的歡樂。

從記事起到我外出求學之前,每年的三月,父親都會給我做一隻風箏。那時,他在一個小鎮中學教書,課後,他會從學校後山上尋到一株青翠蔥綠的竹子收藏於門背後。然後在某個黃昏栗色的陽光下,校園歸於寧靜的時候,他攜著刀片、漿糊、線繩、彩色皺紋紙等材料,然後吆喝上我,來到操場東南角的乒乓球台邊,開始為我製作風箏。

而我總是搬一張竹椅,像個小尾巴一樣尾隨著父親,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忙碌,看他輕輕地用刀片給竹子刮去青翠的外皮,然後劈成大小均勻的竹片,一根一根彎曲,用小釘固定架起來,再攤開薄薄的鮮紅鮮黃的皺紋紙,用刷子輕輕塗上一層薄薄的漿糊,再將紙裱到骨架上,最後在風箏下方中央的骨架上纏上長長的白色尼龍線。我在旁邊看得癡迷,看這一堆什物在父親粗糙龐大的手掌裏翻來覆去,最終變成一隻精巧的大蝴蝶風箏,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崇拜和依戀。

當夕陽沉下半張臉的時候,父親直起腰來,笑眯眯地將風箏遞給我,然後點燃一根煙,眯起眼睛看夕陽,煙頭的紅色火光在逐漸四合的暮色裏忽明忽暗。我看看風箏,看看父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否在思考選哪個晴好的日子帶我去放風箏?

是的,父親總是會選一個最好的時機,一個最美的地方帶我去放風箏。周末的午後,我們來到嘩啦啦地盛開著大片菜花的田埂邊,父親先不急於放風箏,他總是喜歡先牽我的手慢慢走過去,走到花菜地的中央,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靜靜地並立於田埂。

我們一起看這無邊無際的菜花在春風的撫摸下,在寧靜的蔚藍天空的映襯下,開得黃燦燦,開得熱烈,開得鮮豔。此刻,有成群的蝴蝶,成群的蜜蜂從天邊飛來,宛若天外來客般的降臨,在清香撲鼻的花叢裏穿梭。我貪婪地享受著一切感官的感覺,這是一片夢幻般的永不生鏽的花草地,這是父親為我的風箏選的天堂之家,這是屬於我和父親塵世裏的天堂嗬。

我的風箏在菜花上空飛遊,似翩翩的蝴蝶,如靈動的花朵,然後它緩緩飛去,朝著那水雲深處,那濃得叫人化不開的蔚藍之處飛去。我擔心它的一去不複返,父親卻說,它是要給你摘一朵白雲回來喲。

於是,我的興奮,我的期待,連同這美麗的場景,一並保存了下來,在記憶深處,那麼突兀,那麼新嶄,那麼亙古……

重逢

深夜在陽台上吹風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的發小,失去消息好幾年的瑞。顯然,她也是剛剛得知我的電話,並且就在長沙上班,她十分激動地告訴我,她過兩天也要來長沙上班了。“到時候,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玩啦!”她的聲音一點都沒變,跟幾年前,幾十年前一樣,聽來還是那麼的親切、熟悉。我也十分高興,高興之餘,突然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很少信什麼,可是突然感覺有一種很強烈的宿命感圍繞著我。冥冥之中,命運像是一張巨大的手,把我們在紅塵中推來推去,各自經曆、變化、成長,離開,最後又聚攏。

小時候,大概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她,彼此都躲在媽媽的身後,不言不語,彼此打量。等到真正熟識起來,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了,她從村小學轉入我所在的鎮中小,同一個班學習,放學歸來,自然而然的成了伴。那時我是齊耳的娃娃頭,而她紮個柔順的羊角辮,在腦後甩來甩去,我是羨慕至極的,隻因媽媽從不允許我留長發。

我們關係很好,有什麼好吃的都是一起分享,經常是放學歸家,一起寫完作業在她家吃過飯後,我才背著書包離去。

我們的家中間隔著一條河的距離,大概兩裏路的樣子。河堤上長滿細碎的青草,隨著小河綿綿不絕延至遠方。很多次,我們喜歡去河邊的草地上坐。放學後的傍晚,周末的午後,隻要有時間,隻要有心中有事,就會去到那裏,坐著,什麼也不說,看看清淩淩的河水,和藍得發白的天空。

一次沉默良久後,她抬起頭說:“媽媽又發作了,把很多東西都摔了,別人都說她是有精神病。”滿臉的惶恐,淡淡的淚痕。我不懂安慰,陪著難過。就像很多次她陪我默默地難過一樣,當家裏的戰火紛飛時,她是我忠實的陪伴著,什麼也不說,沉默,是最好的陪伴。緩緩流淌的河水,把十六的心事靜靜地化掉。我們麵臨分別。

她去省城讀衛校,然後我去縣城讀師範。我們都是過早背負思想負擔的人,所以都心甘情願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機會。

三年裏,她來看過我一次,看著她腳上破舊的皮鞋,我把自己的黑色方頭皮鞋給了她。然後,她去了廣東江門,一個月一封信。

江門很漂亮,珠海很美,小鳥天堂就在這裏。

芒果成熟了,掛在枝頭煞是耀眼。

冬天很暖,不用穿棉襖。

我們在這裏炒老家帶過來的臘肉,香得很哪。

同去的姐妹紛紛嫁在當地,我找了個男朋友,想給你看看。

快點來吧,這裏跟家裏真的不一樣。

媽媽叫我回來,說是在老家介紹男友回來相親結婚。

六年後,她真的回來了,瘦了,漂亮了,眼神有點茫然,然後聽說相親了,結婚了。

而我,開始遠行,目的地——珠海。她說的那個美麗的城市。火車在黑暗中穿行,鐵軌摩擦的哐當哐當的聲音給我以莫大的神秘和心慌感。當年她數次邀請我去,我總是感覺遙遠害怕一個人遠行,而今天,我卻以一種決絕的姿態走出去,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麵對巨大的惶惑,第一次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的複蘇感產生。

我沒有想到竟會如此以最快的速度熟悉一個城市,比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還要熟悉,還要適應。榕樹、藍天、海風、海島,來自五湖四海的友善的人們,都讓我迷戀。我想我應該愛上了這個城市,愛它的浪漫美麗,愛它的清爽幹淨,我從未如此輕鬆過。像是從生命的另一章節偷來的一段日子,那不是過去的我的。

也不是將來的我的。所以,我離開。離開的前夜,朋友陪我逛每一處夜景。車行至野狸島,友人突然說:“暗香,珠海的浪漫氣息隻有在你這裏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不留你,希望這夜的美能挽留你。”我側頭看著像影子一樣閃過的陣陣霓虹燈的光,心裏的哀傷和痛惜悄悄爬蔓出來,輕輕的,我擦去眼角不小心滾出的一顆淚滴。

刹那間,我明白了當瑞回來時眼神為何迷離和茫然,明白了心突然空寂的感覺。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朋友,她在老家還好嗎,而我是真的回去嗎,或者隻是又作暫時的停歇?

當我回來時聽說她又去了浙江,找不到任何聯係方式。在長沙這座繁華的城市,沒有朋友,沒有熟悉的街道,我的心空得如同一個寂寞的廟宇。像是一根線突然中斷重又跟之前打了個結,曾經的綿綿不絕的憂傷又向我撲來,就算努力地生活,蒼涼之感仍然從心底浮起。

晚上,跟人去湘江邊漫步,靜默的河麵點點暗紅的燈火,夜風帶著涼意拂麵,身後,是車水馬龍的塵囂世界。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渴望在萬人如海中安穩地過下去,不再奔波尋找驚異的新奇,不再流離失所。我又想起了她,不知道此刻她腦海中想起的是江門,還是長沙?不知道她最想停留的是遠方,還是從前?

“我很想念很想念江門,我的朋友同學都叫我去玩,我很想去,可是,我去不了了。”隔了這麼多年,她說起那個地方,依然憂喜如新。也許一個地於一個人的意義就是這樣的,隔了許多年,回想起來,種種,種種都已經過往,剩下的,就是一點樸素的念想,一點溫柔敦厚的安慰:我曾經去過一個地,擲地有聲地生活過,那些最美好的年華嗬,都是我想念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