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又一次......害死她!
他愛的人心魔加身,他卻救不了她,隻能遠離她,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場意外,卻更像是上天故意對他的諷刺,前世今生,好似他永遠是她的劫,情劫,死劫,生死劫!
所以,錯了一次,便永遠隻能錯過?
所以,其實,他早該放手?
許久,他才將嗓音壓低,勉強掩蓋住自己顫抖的唇齒,故作平靜的問道:“這蠱何時能化解?化解後朕應該就可以與她重新在一起了,是嗎?”問這話時,他就像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放手,可是他可以等!
重華卻搖著頭說:“死蠱化成生蠱的法子,我那故知也隻在古籍中看過,她知道此法是唯一能救月雲的法子,願意盡全力試試,可她也說了,此法施為起來甚為困難,莫說是三五天,就算三五年,也未必能成!而且生蠱一旦種成,月雲等同再生,整個人勢必都會與從前不同,可誰也不知這“不同”會是怎樣的“不同”,也沒有人知道,再見麵皇上會不會催發她的舊蠱,所以......在一起?”重華繼續搖頭:“若皇上真想她好,依貧道看,那就最好......連見都不要再見了吧!”
“見也不要再見了嗎?”聽見重華的話,慕雲凡就像定住一般,僵了許久,許久之後,他忽然失聲笑了,口中不住道:“不要再見了……是嗎?…….再也不見了……是嗎?”
重華聽著他的笑聲,眼角輕跳了兩下,不知為何,她竟然從他的笑聲中聽出了萬箭戳心的疼痛,沉靜了片刻,她將聲音放緩了些道:“萬事皆有變數,貧道如此做,也隻是為了竭力讓她活下去,可貧道畢竟是人不是仙,能保她活下去已是艱難,更不要說其他……若她與皇上緣分未絕,或許……”
重華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安慰慕雲凡,可她活了這麼多年,實在沒怎麼寬慰過人,說到一半,她竟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
而慕雲凡竟像是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麼一般,他隻是握著安月雲的手,緩緩俯身,頭抵在她的額上,喃喃喚道“阿雲,我們何其艱難才走到現在,本以為熬也該熬到幸福的那日了……,可是老天還是要將你從我身邊帶走!我隻想和你如尋常夫妻一般共度一生,……可這樣也成了奢求!阿雲,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到現在……永生永世便都隻能錯下去了……阿雲,我總是讓你如此辛苦,如果還有餘生……你是不是也不願與我再見了……”
他的聲音極輕極低,似有似無,仿佛落入空中,便已化作虛無,身下的人沒有回應,他以齒輕咬她的眉峰,她的眉峰已經許久不曾皺起,可他知道,他還沒有為她撫平所有的傷,他一直絮絮念著:“阿雲,你要不要醒來再與我說說話......你有沒有原諒我?有沒有後悔再愛上我?......我咬疼你了,你也不回應我嗎?阿雲,餘生......你可還會再應我一聲.....”
久久之後,重華搖了搖頭道:“皇上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這世間原本就難得雙全的法子。”
慕雲凡闔目苦笑,他的唇貼在安月雲的肌膚上,聲音嗡而啞道:“……所以,還是我太貪心了,是嗎?”
殿下一時沉靜,許久,再無回音。
重華沒有逼著慕雲凡立刻同意她帶走安月雲,而是給了他一夜時間考慮,臨出寢殿時,她遞給了慕雲凡一封安月雲的手書,那是安月雲最後一次到淩秀山時親筆所寫。
信的內容,重華不得而知,可她知道那是安月雲寫給慕雲凡的,因為她寫信時,重華就在身旁,那時重華還未嚐想到如何救她,兩個人談論完生死後,重華問她:“今生可還有什麼憾事,需要為師幫你去了嗎?”
“憾事嗎?”安月雲低下頭輕笑著歎息道:“真是多到數都數不過來,隻怕師父後半輩子不眠不休幫我去了,也了不完了,所以......還是算了罷,月雲已經擾了師父這麼多年,等我走後,師父還是自己好好享幾年清淨吧!”
重華當時是怎麼按捺住,自己幾乎快要崩堤的眼淚的,她已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安月雲後來又說:“憾事雖不能盡了,可好似還有些未盡之言,需向人道,當著麵又不知從何說起,不如我留封手書給師父,等我走後,若有機會,師父便幫我將這手書,遞與那人罷!”
重華知道她說的那人是慕雲凡,也並未多言,隻說:“你寫罷!”
說完,她就聽見安月雲將信紙鋪開,寫了幾筆又糅了,糅了又鋪開,反反複複,幾番糾結,最後,她將信紙遞到重華手上時,還不忘自諷道:“原本徒兒以為自己隻是唇舌遲鈍,沒想到落筆行書也是一點也不擅長,寫來寫去盡寫了些無關痛癢的碎字閑言,師父有機會便幫我遞吧,若沒有機會一把火燒了,也是無礙的.....”
重華將信紙默然收下,未置一詞。
慕雲凡從重華手上接過信後,還未等重華走出寢殿,便已拆開了信封。
信封上不見一個字,裏麵的信紙有些褶皺,信上的字跡,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娟秀,而是多了幾分筆鋒帶韌的清雋。看見提稱的“吾夫”二字,慕雲凡的眼圈已經止不住的開始發熱……
【吾夫雲凡,謹啟:
展信之日,不知你是怎樣一番光景,而我,若無神跡,定已不在了。
我深中奇蠱已有些時日,雖蒙師父竭力護著,拖而不發,但也知道終有一日,必拖不過去了!
原本像我這般無所見常的人,還能得老天垂顧多活一世,已是蒙了天恩,再值彌留,也不該有所遺憾,可人哪有嫌命長?終到了這日,也還有些未了之事,未盡之言,需得叨口幾句。
說來,你我糾糾纏纏於情絲不斷,已有兩世,兩世以來,先是我溺心於你,一步一步,執著癡戀,終至不複,再是你一心予償,於曲闌深處折回,願與我修一世舊好。
這期間,我們錯過多少,錯了多少,愛恨嗔癡,執迷多少,悔恨多少,都無從以點滴來計了……
我亦不知該與你如何來計了!
隻是今生你問的最多,便是能否原諒你,忘卻舊怨前仇,與你重新來過。
此前我也多有猶豫,不知自己是否真有一日,能將前塵往事都忘卻,隻記你現世的好,畢竟今生的我,的確數次被你擾了心神,甚至中的這場情蠱,也是因為情牽於你,才至無醫可救。這兩世,也不知是何等孽緣作祟,於萬千人中,我卻偏偏隻會被你迷了心竅。
可要說“原諒”,時至今日,細中追溯,你我前世之所以一步步走到離岔,除了受造化所弄,也還有彼此的錯在,若硬用今世所償,補前世遺憾,強說“原諒”,會否,於前世不公不允?畢竟這世間誰也不能用今日之得,彌昨日之失!哪怕昨日已成過去,可水過尚且留痕,那留在記憶裏的傷,難道就不會留一點疤?
至於忘卻,我本就隻有女兒胸襟,傷既成殤,又談何忘卻?
所以“原諒”,“忘卻”,終是不能夠了,望你也別再執著此念,體諒我罷,待我走後,便將舊事沉下,不提,不念,不迫著自己忘卻,也別陷在裏麵,一世又一世……
畢竟,舊殤雖已難平,人卻還該活在當下,今生你我雖也不得圓滿,但老天留與你我的,至少還有新念。我腹中的這個孩兒,你我對他皆有虧欠,我本想今生好好疼他,愛他,育他成人,可如今看來是難做到了,唯有托你伴他長路,所托之言,本想用萬字長書,可思來想去,萬言也隻是一願,願你護他平安,保他康健,育他做個樂天豁達之人。
其他所托,我知你必然能夠做到,隻是,若你整日鬱鬱不達,他也定難胸襟廣闊。
所以,我走以後,望你便將一切都放下吧!是恨,是悔,是痛,是悲,都放下!此生,我雖未能對你說“原諒 ”二字,可是,我願你,都放下!因為,我也會放下,經過奈何,我會央請孟婆多賜我一碗茶湯,來生,我要將所有苦恨離怨都忘卻,將你,也忘卻!
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會遇見,如果這天上人間真有“注定”一說,慕雲凡,我們一定將彼此都忘記,不要什麼重歸舊好,惟願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你不欠我,我不怨你,哪怕真的狹路相逢,你與我一個目光,我對你清淺一笑,若相守,便一定幸福到老,若不合,便各自於天涯安好。再不錯付彼此,蹉跎一生,你說這樣可好?
草率書此,碎言頗多,也不知是否通表我意,不過,你是聰明人,就算我語不達意,我知道,你也能明白我想說的是什麼。
手此,不再累絮。
餘生,記得好好過你的日子,好好照顧孩子,告訴他我是他娘,我很愛他!】
第一遍讀完,慕雲凡手抖的幾乎已經握不住信紙。他隻能扶著安月雲的榻櫞,緩緩的滑坐在地上,曲腿蜷縮,將信紙放在膝上,一遍一遍繼續細讀每個字......直到身體顫動,雙目眩暈,他才勉強停止。
他慢慢的直起身,平複了一下劇烈的眩暈,才躺到床上,睡到了安月雲的身邊。他扶過她的肩膀,將她抱進懷裏,輕抬起她的下巴,吻上了她血色漸淡的唇,聲音嘶啞含混道:“寫出這樣的東西......就是想我將你放下,是嗎?”
“……你這個傻瓜……”他輕吻她,聲音不住發抖道:“……既然不能原諒……為什麼還要讓我放下?……既然不能原諒,就該醒來永生永世的折磨我啊......傻瓜......”
他一遍遍的親吻著她,一遍遍用一種溫柔沙啞的聲音,細數她的傻處。數到最後,他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他眼圈酸熱,心頭絞痛,他將頭埋進她的發裏,肩頭不停的顫動。
他說她傻,可他分明更放不下她......
一整晚,寂靜的大殿中,都有溫啞的聲音隱隱傳出,可卻無人知曉,那最後一夜的喃喃低語中,他都對她說了什麼,他所有的聲音都甕在了她的發間。
他想說的,他能說的,所有的一切,都嵌進了這暗夜流華中......
* * *
翌日,多日不朝的慕雲凡終於上了朝,他高高的坐在金鑾殿上,殿下是高呼萬歲的群臣。
他平靜的看著殿下的群臣,卻聽不清他們跟自己稟奏了什麼,殿外暴雨滂沱,雷聲轟鳴,他耳鳴的聽不到任何人聲。可即便他隻是坐在那裏,不置一言,也毫不影響這些久未麵聖的大臣們,抒襟稟言的熱情。
殿上,敦如景一遍遍的揚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殿下,一次次的有人站出來,說:“臣有奏......”
慕雲凡麵無表情的看著殿下這些竭忠盡智的朝臣們,他想,這也許會是他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一次早朝。
不知過了多久 ,殿下終於安靜下來,慕雲凡木然的站起身,在群臣的恭送下離開了大殿。
剛蹋進後殿,他還未說一個字,敦如景便在一旁主動稟道。“皇上,娘娘她們應該已經快出麗正門了......”
慕雲凡腳下頓住,心也跟著頓了頓。許久,他卻隻輕“嗯”了一聲,便繼續一步一晃的朝前走了。
敦如景俯身立在身後,困惑的抬頭看了一眼慕雲凡,跟上前道:“皇上不去送送娘娘?這個時候站在翎雁台上,應該還能看到.....”
敦如景話未說完,慕雲凡已抬起一隻手,擋下了他的話頭。
不去送了......他不會去送了,去了.......他就不會再放她走了......
殿外雨仍未歇,響雷還在頭頂發作。
慕雲凡一步一步的朝前走,直至門簷下才定住腳步,暴雨自天空中傾瀉,天地都模糊成了一片。
忽然,有一滴雨珠濺在了他的睫毛上,他輕眨了一下雙眼,水珠便順著他的臉頰緩緩的滑了下去,緊接著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一顆顆水珠滑下,經過他的唇,浸人他的口中,有些是冰涼的,有些卻還帶著體溫微微泛著鹹......
敦如景站在慕雲凡的身後,躬身稟道:“皇上,等雨小了再走吧......這雨太大.....”雷雨聲過於喧囂,他故意將聲音拔高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