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童九應大少奶奶的命去找劉釗。劉釗聽說虞明淑為救河幫單槍匹馬去了桑墟,又急又氣,抱怨虞明淑糊塗啊,哪能輕信鬼子呢?隻怕救不出河幫自己也得掉裏頭了。童九也六神無主,說都走了一天一宿了還沒回來,肯定是出事了。劉釗立刻招呼了八九個好手,準備趁夜去救人。
日頭西墜時,他們從李恒鎮徒步出發了,後半夜才進了桑墟地界。走在前頭的童九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個跟頭,他低頭一看驚叫一聲“死人!”童九彎腰湊著滿天星光仔細一看,咋舌說:“十三個呢!咦!那個老頭怎麼那麼眼熟?呀!九條幫主!”
劉釗心一沉:明淑為救九條進了桑墟,現在九條死了,她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童九,不要耽擱了,快走,你家二少奶奶有危險!”說完,帶頭狂奔起來。他邊跑邊默默念道:“明淑,明淑,你要堅持住,我來了……”
逃出鎮的虞明淑和董少彪,與劉釗等人在一個堆滿草垛子的麥場上相遇了。情人絕境裏相逢,分外激動,悲喜交加。無需更多的語言,夜色裏一個旁人難以覺察的眼神,和一聲呼喚已經足夠。
劉釗把虞明淑往身後一塞:“童九,你掩護二少奶奶快跑,我們去把鬼子引開。”
童九不幹:“鬼子追的就兩個人,你帶一群人一看就是假的,這樣,你給我留下一個,你跟二少奶奶一道走,不然我不放心!”童九不管劉釗同不同意,拽著一個隊員撒腿往北跑,邊跑射擊邊呼喊:“小日本鬼子,你爺爺奶奶在這裏……”
鬼子被引遠了,劉釗回頭招呼隊員和虞明淑:“快撤!”
虞明淑蹲著沒動,說:“幫幫我劉釗,我大哥受傷了。”
劉釗湊過去,這才看清跟虞明淑一起逃出來的人是董少彪。他中槍了,剛才硬挺著跑是為了逃命,這一停歇下來就扛不住了。
他白著臉抖著唇:“劉教頭,救救我,我不想被喂狗,我要回家,我要看我兒子!”
劉釗阻止他說話,搶過虞明淑從她衣衫上撕下來的布帶,利落地捆綁了他的傷口,背起他就走。蒼茫黝黑的大地上,一群行形色匆匆的人撕破夜幕,直奔東南方的韓山鎮。
黎明時分,虞明淑第一個從董家灶房裏爬了上來。童九和那名引開鬼子的隊員,已經坐在灶屋裏,守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的粥飯等著他們。
“怎麼才回來?急死個人了。”
劉釗托起董少彪,對著地道口的童九喊:“童九,接一下你家大少爺!”
董少彪回家了,含著最後一口活氣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東廂院,回到他臥室那張久別的男主人的床上。他努力睜開萬斤沉的眼皮子,透過朦朧的幔帳,看見了屋頂久違的古色古香的檀木房椽,歪歪頭,又看見了屋內和離家前一模一樣的擺設,咧咧嘴角舒坦地笑了:
“回家……真好!”他的手被人攥住了,一股溫熱通過手心暖暖和和地浸入了心間。他收回目光,老婆於氏痛楚又焦急的臉出現在眼裏,那股襲人的暖流,就來自她那雙曾經跟他現在一樣冰涼的手。
董少彪呢喃道:“文他媽,我回來了……”
於氏淚眼婆娑:“是的,你回來了。他爹!你終於回來了。明文,你爹醒了,快!快來叫爹!”
於氏把明文拽到董少彪跟前。董少彪抬手去摸兒子的臉,明文頭一歪躲過去:“我不叫,我沒有爹,我爹早死了!”明文心靈上被親爹傷害的疤痕還沒愈合,掙開他娘的手扭頭就跑。
虞明淑一把揪住他,一聲不吭把他拖到董少彪床前:“叫爹!”
明文抬眼看她,委屈地叫了一聲“幹娘”。
虞明淑捉住他的肩誠懇地說:“明文,你爹是幹娘的救命恩人。你心裏要是有我這個幹娘,就趕緊認下你爹。”
董少彪從她無間的稱呼中受到了感召,過去做下的那些昧心事,“嗖”地從被遺忘的心靈角落裏鑽出來,擠占了剛剛複泯的良心,撐得他胸口發悶喘不出氣來。
“我要死了,我做下喪良心的事太多了。弟妹……我一直有個謎……你給我解解。那年我從《福壽圖》地軸裏掏出個紙條兒,上麵寫著四句話,是……是……什麼意思?”
虞明淑念叨:“回眸河畔一株青,頭肥底瘦根難撐。是柳是鬆難相辨,岸上雪來自然分。大哥,這是首藏頭詞,打頭的字連起來是‘回頭是岸’。”
董少彪苦笑:“回……回頭是岸?我要是能有悟出這四句話的心智,就不至於落下這種下場了。唉!我董少彪這半輩子,離了親人叛了祖,今兒掉過頭來看看想想,悔……悔啊……嗬嗬!我也該走了,該離眼叫你們清靜清靜了……”說完,他疲憊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