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上卷

茂生的爺爺是晚清秀才,解放前做國民黨科員,主管縣裏的檔案工作。爺爺一輩子積德行善,很少得罪人。解放後家裏在縣城的幾十間房子被沒收了,在塬上的幾百畝良田被沒收了,在北溝的幾座山林被沒收了,他帶著家眷來到妻子的娘家,被定為地主。膽小的爺爺抱著一箱子古字畫跳崖自殺,留下兩個尚未成家的兒子,天天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茂生的大伯四十多歲才跟西塬上的寡婦結了婚,大媽的男人死了,留下兩個孩子,無法生活。大伯從小吊兒郎當,除了喜歡做銀活,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在女人麵前顯殷勤,家裏卻什麼也不幹。大媽來之前茂生的父親跟大哥一起住,後來他便搬到破窯裏了。茂生的母親茂生媽是跟外婆逃荒而來的,到塬上後病得走不動了,饑寒交迫,被父親收留,成了一家人。

那時父親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沒碰過女人。母親的到來無異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讓父親足足幸福了一陣子。無奈這個紈絝子弟跟他哥一樣,不諧農事,人又邋遢,因此被認定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茂生母親是南方人,不習慣北方生活,但在那個年代,能保住性命就很不容易,容不得她適應不適應。那孔破窯父親說不會住多長時間的,房子一定會有。母親盼了二十多年也沒把房子盼來。眼見得孩子們一個個長大,大兒子茂民已經二十歲了,跟他一樣年齡的人都抱上了孩子,家裏一貧如洗,來人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媳婦來了怎麼住?

豆花的二女子麥娥看上了茂生的哥哥茂民,麥娥跟茂民從小耍大,沒上過學。她聰明賢惠,端莊秀麗,茂民早就看上她了。豆花也覺得茂民人不錯,就是家裏太窮,不忍心女兒受罪。大女子秋娥嫁到西塬上,光景倒是不錯,整天跟女婿鬥氣,三天兩頭往回跑,回來後就送不走,成了豆花的一塊心病。因此,豆花條件不高,隻要茂民家能修起三間瓦房,就把女兒嫁過來。

茂民咬緊了牙,暗暗發誓:一定要蓋起三間瓦房,把麥娥娶回來!

那時的生產隊是記分製,所有男勞力隻要出工,每天都是十分。婦女七分。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三分。茂民拚了命幹活,到頭來跟別人一樣,隻能分到不足全家人三個月的口糧,哪有什麼錢蓋房子?於是他利用工餘時間上山采藥材,柴胡、黃芪、甘草,堆了一院子。

黃芩多生在陽畔山窪,一簇簇地開著紫色的小花,比較顯眼。但要撥開荊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茂民的手上到處是傷痕,臉上也是一道道口子。柴胡長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才能長大。柴胡長著竹子一樣的葉子,一節一節很好看,但混在草裏不易被發現。特別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一次茂民為了采一顆多年生的柴胡,爬上了高高的懸崖,手沒抓牢,從山上掉下來,掛在一棵杜梨樹上救了一命。麥娥有時也偷偷的跟他去采,回來後累得吃不下飯,母親還以為病了。麥娥說茂民哥,你不要采藥了,太危險。我不要房子了,隨便在哪弄個窩我也願意。茂民說這怎麼行?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們一定要在結婚的時候住進去。

那時藥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賣幾角錢,就這還被隊長發現了。隊上成立了割資本主義尾巴小組,藥材被當眾點燃,茂民被五花大綁在大會上批判。由於繩子勒得太緊,胳膊上都流血了。麥娥跟在人群裏,雙眼溢滿了淚水。

采草藥蓋房的計劃破滅了,茂民蓋新房的夢想卻沒有破滅,相反更增強了他的決心。

茂民曾經學過幾天木工,聽說公路沿線要拉電線,需要很多橫擔,於是便和紅旗、二胖商量,偷偷地接了一批活。加工橫擔是體力活,工錢很便宜,全靠量大才能掙到錢。幾個小夥子幹了一個月,夜以繼日,終於完成了任務。就在這時,不知誰告了密,說黃泥村有人搞資本主義,上麵來人一調查,人髒俱在——這可不得了,比那次挖藥材的負麵影響大多了。

麥娥見到茂民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他瘦得皮包骨頭,渾身是傷。

三個人被帶到公社的大院裏關了三天,天天被吊起來打,然後組織各村批判。批判的時候讓人把搞橫擔的事情編成三句半,要他們在台上給大家說。二胖記不住台詞,被人打得眼睛象熊貓一樣。他們三個人在台上那麼一站,每人脖子上掛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打倒走資派×××”,眼睛周圍被塗上了白色,嘴染得血紅,像個小醜。三句半編得很搞笑,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台上的他們心裏暗自垂淚。而最難受的還是他們的親人。

茂民在頭幾天差點昏倒在台上。連日來加班加點幹活,吃不飽睡不好,身體早就垮了,哪裏再經得住這樣折騰?台下黑壓壓一層人,唧唧喳喳象一鍋滾騰的開水,四處亂濺。批判會結束後,麥娥就會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白麵饃和罐頭瓶子,裏麵是晾涼的糖水。母親用酒輕輕地洗掉他脖子上的淤血,茂霞端來了熱水給他洗腳。茂民白天沒有流淚,現在卻止不住了。母親說我娃想哭就哭吧,這沒什麼丟人的!茂民默默地在心裏說:“親人呀!我一定要蓋起房子,讓你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村裏人有事沒事都喜歡蹲在老槐樹下說東論西。那棵老槐樹極高極高,極老極老。沒有人知道這棵古槐的年齡,二胖爺爺說他小時候老槐樹就是這個樣子了。歲月在它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幾個粗大的枝椏似乎已經枯死,第二年卻又能冒出嫩綠的幼芽,一簇簇地搖曳著,和樹幹形成鮮明對比。老槐樹的中間已經空透,裏麵能藏七、八個孩子。從樹心往上看,可見茂密的樹葉和刺眼的陽光。喜鵲在上麵編了好多窩,引誘著孩子們上去掏蛋;成百上千隻麻雀把這裏當成了家,嘰嘰喳喳地叫著,呼啦拉飛走了,呼啦拉又回來了,樹上是它們的世界,很熱鬧。老槐樹很粗,七八個小孩合抱不住;樹冠很大,似乎覆蓋了半個村子,幹枯的枝椏直插雲霄,在茂生幼年的心裏是那樣的高不可攀。

那時人民公社正在大幹快上,老槐樹下是社員們學習語錄的好地方。幾百名村民聚集在樹下,聽隊長關寶拴傳達最新指示。大家群情激昂,喊聲震天,樹上的小鳥撲愣愣全飛了。早晨天還沒亮,洪亮的鍾聲便會從老槐樹下傳來,大家披衣帶帽,趿鞋摯鋤往樹下跑,生怕上工遲到了。白秀的男人不在家,兩個孩子纏著她,老是一路小跑地邊係扣子邊梳頭,成為隊長訓斥的對象。白秀長得很好看,細細的脖頸上一頭微微泛黃的長發,臉蛋白得象三月的梨花,攜露帶雨,散發出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寶拴平日裏喜歡訓人,批評的重點是女人,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媳婦更是他重點批評的對象。白秀人長得漂亮,衣著也很特別,身體凹凸有致,腰肢一扭一扭,象劇團裏的演員,走起路來胸部晃來晃去,讓男人心跳臉紅。豆花說她是狐狸精變的,專門勾引男人。天陰下雨人們不上工,便能聽見從她家飄出來的歌聲:

“我站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溝,看中了妹妹你就擺一擺手……”

茂生和紅衛一群孩子不知道事情曲直。往往白秀在前麵走,他們便在後麵喊:“村裏有個女妖精,

一天到晚想男人;

想了男人睡不著,

躺在床上亂呻吟……”

白秀的臉變得通紅,低低地罵著“絕死鬼”的話,加快了步伐,扭著細腰,逃也似的匆匆離開。孩子們哄然而笑,淚珠在眼眶裏亂顫。

晚上茂生、紅衛等孩子在槐樹下做迷藏,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大人拽著弄回去。月亮上來了,斑駁的陰影就落了下來,細細碎碎的,有一些神秘。不知是誰倡的頭,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往白秀家走。

四周靜極了,大一點的孩子於是就學狼叫:“——嗚嗚嗚”,聽得人毛骨悚然,於是就聽見壓抑的孩子哭聲,接著象被什麼東西堵上了,想來白秀也嚇破了膽。聽大人說她小時候跟幾個孩子圍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間最小的一個叼走了,後來她一聽人說狼就尿褲子。

月亮越爬越高,孩子們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夢中還在嘻嘻地笑。

福來家就住在老槐樹下。每年夏天,老槐樹像撐開一把巨傘蓋住半個庭院,彎彎的槐樹蟲一扭一扭地在細細的絲線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子上,冰涼。福來的女人豆花與鄰裏的幾個媳婦坐在樹下,圍著槐蔭說長道短。斑駁的陽光擠過葉隙落在一張張生動的臉上,她們一會竊竊私語,一會哈哈大笑。白秀永遠是她們談論的話題。她的男人回來了,她們會竊竊私議,晚上有人聽見白秀的啜泣聲,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回來,她們便懷疑男人一定在外麵有了相好,不要她了。白秀的婆婆很厲害,她早年喪夫,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兒子做工後被留了下來,成為村裏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婆婆很驕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麵孔,媳婦從來不敢正眼看她。

白秀的男人很少回來,回來也不多呆,親親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過夜,這就給村裏的婦人們無限遐想的空間。眼見得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白秀男人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是啥模樣,大家甚至記不起來了。

盛夏的時候,老槐樹便伸展開無數隻手臂,密密麻麻的葉片間開滿簇簇槐花,黃中泛白,鬱香彌漫庭院。一幫孩子立於樹下,站成排,然後聽一聲喊,大家爭先恐後往上爬。茂生總能在最快的時間內爬到最高處,然後俯瞰整個村落,看家家炊煙繚繞,玉米金黃一片。槐子是一種中藥,茂生於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來,涼於院中,待晾幹後拿到醫藥公司,總能湊夠下半學期的學費。槐花還沒熟的時候 有孩子就上去摘了,被福來一頓臭罵,連滾帶爬地從樹上下來。有一次,茂生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子,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樹下是瓷實的路麵,他雙目緊閉,耳邊生風,覺得下墜了好長時間,卻落在一團綿軟的東西上。原來白秀正好路過,她一個箭步上前就將他攬在懷裏,自己同時也被砸得倒在地上,好長時間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對她的惡作劇,茂生臉紅心跳,從此遠遠看見她就躲了起來。

樹下有口井,深不見底,有時僅能在上麵看見一小塊鏡片似的東西在晃。井索有一百多米長,盤在那裏厚厚一圈,光溜溜的冒著熱氣。每天天還沒亮,小鳥便開始唱歌,鬧哄哄的能把老槐樹抬起來。天放亮後井台上就熱鬧起來。男人們排著隊絞水,木桶撞在井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這是一天最輕鬆的時刻,大家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說著小孩聽不懂的渾話。白秀站在那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走又不能走,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給她添滿了水,看她扭著細腰一閃一閃地晃。福來沒有兒子,看見男孩便要摸“雀娃”,孩子們嘻嘻哈哈地東跑西竄,最後還是讓他摸了。福來很高興,這一天在地裏大家便能聽到他的笑聲。有一次茂生跑到井沿上,他要摸“雀娃”,茂生不讓,說咋不讓人摸你的“雀娃”?關福來看了一眼身後的白秀,臉漲得紫紅,半天沒說出話來。白秀說:“憨娃子,你咋跟大叔說話哩?大人跟你開玩笑——你一滿憨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