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公開信

——給《天地人》編輯者徐先生

徐先生:承你兩次賜信,囑為《天地人》寫一點稿子,實在慚愧,想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式的題目。我近來因為講一門關於藝術和詩的理論的功課,研究一些陳腐幹燥的問題,動筆一寫,就是經院氣十足的長篇大論。這種文章理應和一般油印講義享同樣的命運,我雖然敢拿它來獻醜,恐怕讀者也還是以看油印講義的心情對待它。這種心情你知道也許比我更清楚,用不著說。我常覺得文章隻有三種,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語,其次是向一個人說話,再其次是向許多人說話。第一種包含詩和大部分純文學,它自然也有聽眾,但是作者的用意第一是要發泄自己心中所不能不發泄的,這就是勞倫司所說的“為我自己而藝術”。這一類的文章永遠是真誠樸素的。第二種包含書信和對話,這是向知心的朋友說的話,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用不著客氣,也用不著裝腔作勢,像法文中一個成語所說的“在咱們倆中間”(Entre Nous)。這一類的文章的好處是家常而親切。第三種包含一切公文講義宣言以至於“治安策”“賈誼論”之類,作者的用意第一是勸服別人,甚至於在別人麵前賣弄自己。他原來要向一切人說話,結果是向虛空說話,沒有一個聽者覺得話是向他自己說的。這一類的文章有時雖然也有它的實用,但是狠難使人得到心靈默契的樂趣。這三種文章之中,第一種我愛讀而不能寫,第三種我因為要編講義,幾乎每天都在寫,但是我心理實在是厭惡它,第二種是唯一的使我感覺到寫作樂趣的文章。我的最得意的文章是情書,其次就是寫給朋友說心事話的家常信。在這些書信裏麵,我心裏怎樣想,手裏便怎樣寫,吐肚子直書,不怕第三人聽見,不計較收信人說我寫得好,或是罵我寫得壞,因為我知道他,他知道我,這對於我是最痛快的事。

徐先生,我說了這一大番話,隻是要向你告罪,我沒有替你寫篇文章,隻寫這封信給你來代替。上麵的帽子太長了,反正我在寫信,一寫就寫出許多廢話,你如果嫌囉嗦,也是你自惹的。我和你似乎還沒有見過麵,但是你既寫信給我,我既寫信給你,我就要向你要求通信人所應有的相互的親密和自由,容許我直說!容許我亂說!信既寫給你,就是你的所有品,前麵雖注明“公開”字樣,你公開與否,那也完全是你的事。

你主編的《天地人》還沒有出世,我不知道它的性質如何。你允許我們把它弄得比《人間世》“較少年”。這叫我想起《人間世》以及和《人間世》一模一樣的《宇宙風》。你和這兩個刊物的關係似乎都狠深。《天地人》雖然比它們“較少年”,是否也還是它們的姊妹?《人間世》和《宇宙風》裏麵有許多我愛讀的文章,但是我覺得它們已算是盡了它們的使命了,如果再添上一個和它們同性質的刊物,恐怕成功也隻是錦上添花,壞就不免畫蛇添足了。

《人間世》和《宇宙風》所提倡的是小品文,尤其是明末的小品文。別人的印象我不知道,問我自己的良心,說句老實話,我對於許多聰明人大吹大擂所護送出來的小品文實在看膩了。我在《人間世》裏也忝在特約撰述人之列,它和《宇宙風》的執筆者大半是我敬仰的朋友們,如果我對於它們表示不滿,徐先生,你知道,我決不是一個惡意的批評者。我們要知道怎樣愛護一個朋友,使他在腦子裏常留一個好印象;我們也要知道怎樣愛護一樣愛吃的菜或愛玩的東西,別讓我們覺得它膩,因而生反感。我的老媽看見我歡喜吃菠菜,天天給菠菜我吃,結果使我一見到菠菜就生厭。《人間世》和《宇宙風》已經把小品文的趣味加以普遍化了,讓我們歇歇口胃吧。

我從前頗愛看康南海的字,後來看到許多人模仿康南海寫的字,皮貌未常不像,但是總覺得它有些俗濫,因此我現在對於康南海字的情感也淡薄了許多。我對於晚明小品文也有同樣的感覺,它自身本很新鮮,經許多人一模仿,就成為一種濫調了。我始終相信在藝術方麵,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獨到,如果自己沒有獨到,專去模仿別人的一種獨到的風格,這在學童時代做練習,固無不可,如果把它當作一種正經事業做,則似乎大可不必。中國人講藝術的通病向來是在製造假古董。揚雄生在漢朝,偏要學周朝人說話,韓愈生在唐朝,偏要學漢朝人說話,歸有光生在明朝,方苞生在清朝,偏都要學漢唐人說話。“古文”為世病,就因為它是假古董,我們生在二十世紀,硬要大吹大擂地捧晚明小品文,不是和歸有光方苞之流講“古文”的人們同是鬧製造假古董的把戲麼?歸方派古文家和現在晚明小品文的信徒都極力向“雅”字方麵做,他們所做到的隻是“雅得俗不可耐”。要雅須是生來就雅,學雅總是不脫俗。嵇康談忍小便的話不失其為雅,因為它是至性流露的話,一般吟風弄月的話學雅而落俗套,因為它是無個性的浮腔濫調。西施有心病捧心而顰,自是一種美風姿;東施無心病而捧心效顰,適足見其醜拙。製造假古董,無論它所標的時代是漢唐是或晚明,都不免使人生捧心效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