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來那麼冷清的馬路上,那一天午飯後,卻忽然比到了寒暑假的時候都更熱鬧起來;人聲嘈雜,滿街的塵土飛揚,引起鄰近鄉村人家底狗都竄來竄去,汪汪地叫著。聯貫的洋車從吃飯時候起到現在都沒有斷絕過,上麵載著人,載著衣箱和鋪蓋,一例地往東麵跑去。偶然來一輛逆流的車,想要從這條路上經過是困難的,時時要讓避著,停頓著……

那一輛逆流的車上坐著的,卻就是樊振民。

三天以前,他從徐子修家裏出來,剛到自己裏門口,就有兩個不認識的人把他夾著,要他坐上一輛汽車,把他載去了。他不認識他們,那兩個人可認識他呢。是這樣莫名其妙的三天,也沒有人正式問過他幾句話,隻在兩方麵的不得要領之中過去;沒有一點根據,沒有一點證明,連究竟是誰告發的都仿佛無從追究底樣子。終於到今天,也並沒有宣布無罪地就把他釋放了。出來,他就先去洗了一個澡,飽飽地吃了一餐飯,連自己家裏都沒有回去過;怕徐子修他們掛念,就坐上一輛洋車趕了來。

“可是這許多學生究竟幹什麼呀?”坐在車上,他這樣不明白地想,“難道提前放假了嗎?真解散了嗎?”

幾天來的情形他一點也不知道啊!

學生們也有許多認識他。有的剛來得及看見,就已經跑過,有的隻在滿目塵土中向他招呼了一聲,就聽不出下麵的話。無論如何,風潮是擴大了,這他可以相信的。正這樣想,一輛已經拖過的洋車上有人向他喊著,回頭看,那車在停下來。是陳建功,也在身上疊著衣箱和鋪蓋。樊振民趕忙把自己底車也勒停了。

看看離徐家已經不遠,他下車來,付訖車錢,走到陳建功身邊去——

“你們,你們怎麼樣啊?”

“大家都自動退學了,學校裏差不多已經沒有人。”

“怎麼,這幾天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本來呢,昨天就已經開始上課了,抓了這許多人去,就散了心,到昨天,昨天……”

“你還是下來吧,看,後麵車都塞住了。”

陳建功往後邊看了看,就讓車子拖到道路側邊,自己扶住行李,下來,跟樊振民一起退避到陽溝邊;可還是一陣陣的風和灰土,他們隻好拿出手帕來掩住了鼻子。

“一直到昨天散了課之後……”

他開始興奮地說著那教員會議底經過。說著徐子修底情形,竟連樊振民聽了都像不敢十分相信呢。平常,有點事他隻會自個兒燥急著,一點辦法也不會有的;可是這一回,倒是他一個人底辦法,而且隻有他底辦法才有了成效了!他那來的這力量,這感動人的力量啊!

“……今天,他們又標出了開除二十幾個人底告示,”陳建功接下去說,“同時還強迫大家上課,不上課就得馬上離校。他們這樣幹,大家就走。”

“是全體嗎?”

“差不多全體了,就是高三還有一部分不走。”

“到底文憑要緊哪,”樊振民笑著說,“不過少數人也不怕他。”

“今天聽說上邊還要派人來調查這次風潮。”

“不錯,被捕的人已經全放了沒有?”

“有幾個出來了,有一些還不知道,大概總不要緊。”

“不過,不過,”樊振民稍稍沉吟,“恐怕以後還有許多事,你們這樣一走散,倒是,倒是有點……”

“不要緊,大家都有地址留下的,團結還存在。——本來有許多事情還要跟樊先生談的,現在我先去把東西放一放好,回頭再到樊先生那邊去詳細談吧。”

“你幾時來?”

“至多兩個鍾頭。”

“好,你稍稍遲一點也不要緊,我還要到徐先生那邊去轉一轉,才回家。”

說著,就讓陳建功坐上洋車,走了;他向魚貫不絕的車子底行列望了一陣;這事情他難道還不相信嗎?有這麼許多學生搬東西難道會是假的!他興奮著,困難地穿過馬路,靠在邊上,還用一種孩子氣的熱情向認識的學生揚著手,自個兒急忙忙趕到徐家去……

徐守梅想不到開出門來竟會是樊振民!她正焦急著,如果再兩三天沒音信,真不知道該往那兒去找呢。互相像來不及似地問起兩方麵底情形,樊振民約略把自己底事說了,隨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