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回到住所,大概有十一點鍾左右了。

滿天的繁星,一個個像鑽石般地明亮。白光聚處的銀河,也分外地清楚。他不進屋子,隻在階前踱來踱去。

他現在才徹底了解淩華眼痛的原因,與夢頻拒絕他的原因了。他從前做夢也沒有想到夢頻會有其他的情人,他更決沒有夢想到夢頻的情人就是淩華,就是他的好朋友。他對夢頻的思想,性情,品格,曾經觀察得非常詳細,更由他與夢頻接近的經驗,他斷定夢頻一定會愛他的,然而他卻沒有算到夢頻的心早已經贈與他人,早已經贈與他最親愛的好朋友!

他現在才知道,夢頻雖然有愛他的可能,雖然對他很好,然而這不過是感恩與佩服,並沒有愛過他,他卻完全誤解夢頻的意思了。

他覺得他很奇怪,怎麼會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大概是因為他太愛夢頻了。愛情使他糊塗顛倒,使他胡亂想像,所以夢頻一舉一動,對他稍表示好一點,他就以為夢頻愛他,其實並沒有這一回事。不過要說夢頻完全不愛他,好像也不盡然,夢頻對他確是有一種渴想接近的傾向,這一點他看得非常明白的,不然,他從前也不會那樣的自信了。不過夢頻同淩華的關係已經太深了,夢頻的品格太純潔了,太高尚了,哪能輕易轉換她的愛情?現在要夢頻棄淩華而愛衡山是絕對辦不到的事體了。

他十幾年堅苦奮勉的生涯,從來沒有陷入情網,這次第一回陷入,就逢著滿身的荊棘,他真是太不幸了。要是不遇著夢頻,他也許沒有這些煩惱罷?現在既已經傾心愛一個人了;愛的人又是絕對不能達到目的了;要放下也放不下,要前進也不能前進了。他的心本來很難動,一動以後,他覺得萬難收拾。夢頻的倩影,已經深深印入他的心頭;夢頻的一顰一笑,在他記憶中已經永遠不能磨滅;這次的失敗,給他心上一個很深的創痕,再也醫治不好,離開夢頻,他隻有一條死路,教授生涯,再也過不好了。

他又想到當天下午淩華在旅館的情形了。淩華真可憐!他明明知道我奪去他的夢頻,但是他又不好說。頂滑稽而沉痛的,就是我還向他講好些愛戀夢頻,自鳴得意的話!當時我想他一定非常難受。他哪裏是眼睛痛?簡直是心裂了!

他抬頭望天,天上星鬥都閃閃灼灼地在笑他。他忽然憤憤地道:“反正淩華太可憐,夢頻又不能愛我,我又不能自脫,我也不想再活了。不過與其為愛情而死,到不如為革命而死。中國現在太少肯真正為革命而死的人了。我從前在協和醫院,不是說我願意投身去當一名小兵,持槍打仗,做一個無名英雄嗎?當時張老表不是笑我的決心不能永久嗎?現在我何不去實行我的主張?南方革命旗幟已經飛揚了,革命誌士們,都準備血肉相搏了,我何不改名字去加入革命軍?友誼也顧全了,對夢頻也盡心了,國家也報答了,我也得著死所了!去,去,革命去!去,去,革命去!”

他登時心胸舒暢,走進屋裏去。提筆寫一封信給夢頻道:

“夢頻:在這一封信到你手裏時,我已經出北京了。我準備到一個地方去,到一個能夠給我犧牲為國的機會的地方去。我不願意去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因為中國的英雄已經太多了,我隻願意去隱姓埋名地當一名冒險犧牲的小卒,所以以後我死在何時何地,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天下後世也不會有人知道了。人生已經疾如飄風,轉瞬即逝,功名身世,還有什麼可留戀之處?不過親愛的夢頻!我身體雖然死去,我愛你的心是永遠不會死去的。因為我愛你太熱烈了,你曾經引動了我生命之流,我全部心魂都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