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不過一眨眼。
三更天起身讓尚服局諸人侍弄, 容洛坐在案邊, 看著燭火燃盡, 指尖沒進手心, 紮破那巴掌大的紙張。
春日不知斛珠傳信內容, 見她麵色如霜, 端著藥在旁, 半晌不敢上前,何姑姑等人亦是麵麵相覷,正想發問, 春日見一身紫服的重澈從外入內,鬆了口氣:“大司空。”
冊封的旨意已定,如此稱呼也不為過。容洛聞聲抬首, 手指默不作聲將紙團放入衣袖。
重澈頷首, 見周遭鴉雀無聲,疑惑看向容洛。
容洛正在打量重澈, 觸上視線, 她垂了垂眼, 撐著案幾站起來, 便感覺一瞬間天旋地轉。
被重澈扶住, 容洛撐著他站了一陣, 從暈眩裏漸漸恢複。
四下“陛下”關心疊聲,容洛擺了擺手,推開重澈, 向何姑姑道:“朕沒事, 把冕服拿過來。”反應過來自己的反常,容洛看向重澈,低低道:“我還以為你在為我登基一事不願見我。”
話語很平常,重澈也沒察覺。從春日手裏端過湯藥,他吹了吹,遞過去,毫不猶豫道:“新帝登基,滿朝封賞,我自然無法脫身。”
萬分流利,若是從前,容洛聽他如此解釋,必定一點懷疑也沒有。注視他許久,容洛扯唇,苦笑反問:“是麼?”
這一問問的太不像容洛以往的模樣。重澈與她對視,袖袍中的右手微微動了動,終是未去撫摸她麵容。
“嗯。”頷首,重澈把視線轉開,將手裏一張帖子遞給容洛,轉開話題:“我想了孩子的名字。”
他喉頭微微滾動,看向她:“知囂和……”
“知寧。”
微微揚眼,容洛眸底光亮閃爍。
囂與寧,正是她的一輩子。他為孩子起這樣的名字,寓意之深,字裏行間。
可是……
手臂觸碰到袖中那枚紙團,容洛沉了沉眼,不動聲色深吸口氣,“為什麼是兩個?”
她有身孕至今三月,早從太醫處得知了腹中胎兒雙生。診脈人是何姑姑親信,至今未曾透露她有孕之事出去,她也吩咐關於身孕消息往後都由她一人告知重澈……她並無印象,曾經告知重澈此事。
迎上視線,重澈當即知悉她已經將身懷雙生胎一事聽聞。
鳳眸色澤微微一深,重澈道:“不難得知。”
隻這一句,容洛便當即認定了他向她說謊。望他一陣,容洛壓下胸膛裏的怒意,笑道:“我分明吩咐過盛和不告知你。”
“今日登基盧氏若有後手,便是我賭輸。”重澈抿唇,“我至少得為孩子留下名姓。”
容洛誤導他混淆怒意,錯認是盛太醫為她診出雙生,是想再給重澈一次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她呼吸翻湧,沉了沉眼,知情的裴妙儀插話入內:“殿下,還有三刻。”
未吐出的質問頓在喉關,容洛側首向裴妙儀,轉身走進內室。
擱著屏風看他離去,容洛回眼看向銅鏡,低眼看向那張被她從紙團恢複原樣的消息,渾身氣力好似在一瞬裏失去。支肘在案,她撐著頭顱,感覺一陣惛懵。
裴妙儀方才距離容洛極近,那信條上的內容她看得一清二楚,但重澈離去時目中的留戀,她也看得格外清楚明了。在容洛身旁坐下,裴妙儀道:“許是誤會也不準?”
“誤會?”前世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逝,容洛哂笑,看向斛珠,命令道:“盯緊重澈。”
黑衣女死士重歸於暗,隨之抽離的還有數道黑影。衣袂的一點兒破風聲擦過耳際,裴妙儀顰眉,勸道:“陛下……”
“沒有什麼是否誤會,”目光落在那帖上撇捺皆看得出十分用心的字跡上,容洛瞌目,“吩咐二娘戒嚴中宮,若他當真與北珩王容明轅造反……生擒。”
造反當死,她發話留重澈的命,實際還是留了情。但這麼一句話出來,如裴妙儀這樣一貫有主意的想再勸說,也因“重澈若是造反”六字將話咽在了腹中。
像她與容洛這樣的女子,權勢就是性命。重澈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動手,想要奪取容洛的政權,那便是委實想要她們的性命——所愛欲取性命?
裴妙儀想……換了她,她必會殺了他的。
深深看了容洛一眼,裴妙儀擺手讓春日下去傳話,將安胎藥遞到她麵前。
容洛已無心思服什麼安胎藥,搖了搖頭,容洛伸手過去,道:“扶朕起來。”
她渾身無力,隻攙扶住她,裴妙儀便立時知道了她的情況。沒有放手,裴妙儀讓她借力行出宮中,便看見了立在門前的盧清和。
盧清和的身份眾人皆知,裴妙儀見著他,福了福身,回首看了眼恒昌手裏放武恭帝聖旨的木匣,便要越過他帶容洛去文德殿。
容洛沒有理他,盧清和未惱,直接道:“陛下懷了重澈的孩子。”
見容洛看向他這邊,盧清和神色嚴肅:“是不是?”
他手裏握著張藥方似的東西,容洛目光在上頭停留一陣,道:“既然已經知悉,又何必再問?”
移開寡漠的雙目,容洛餘光看見盧清和擋住銀鯉上前的動作,邁步下了石階。
她已擬旨,登基完畢,武恭帝的旨便會被用在廢除婚約上,她眼下滿目是前世今生之事,已無暇顧及與她無關的盧清和。
看盧清和放任容洛離去,銀鯉睨了他一眼,沒敢數落他不趁勢而上,道:“重澈造反之事證據確鑿,主子若是這時候試一試,陛下說不定會易心……”
“她如此輕易便能喜歡一個人,我何至於與她有這鴻溝。”收回視線,盧清和邁下石階,“你也聽到了,她不是不知道此事。你想當年謝家對她動手後是什麼結果,再看看她對重澈又是如何,你便是說了,又能如何?她有子嗣,無論男兒女郎,往後都有人繼承她的位置。何況她本來就不在意子嗣的問題?揭露造反,不過是讓她更厭惡我罷了。”
容洛如何理智,他一直知道。能留下想要她性命的重澈一命,那麼不消說,她必是將他視作唯一。
否則……又如何能容忍。
這樣的念頭浮上心尖,不甘頓時變作了一個重錘,狠狠地在他心上砸了一下。教他瞬間四分五裂。
“若再早一點就好了……”
跟著盧清和停下腳步,銀鯉驟然之間,便聽見盧清和吐出這樣一句話。
她抬目看過去,看見素來恪守行為的盧清和仰麵朝天,而後深深一歎。
登基在即,文武重臣歸京。從寧顧暘處回來,寧杏顏一身甲衣。掀簾入內,她看向坐在椅上休息的容洛麵目青白,捧起她的手,才要發聲,便心疼地捂緊了她的雙手。
“這麼涼。”包裹著嗬了一口氣,寧杏顏看一眼戴上麵紗的裴妙儀,擔憂道:“現在還是七月呢,明崇手這樣冰……傳過太醫了?”
裴妙儀歎了口氣,“陛下不讓傳。陛下說登基大典,便是重澈那邊僅是一出鬧劇,也不能叫底下臣子看到身體不虞。”
“可這麼撐著算什麼事?去拿狐裘來。”衝她手心裏嗬了嗬氣,寧杏顏半跪在容洛身前,見怎麼都暖不起來,著急地一把將她抱進懷裏,頓時自己也打了個抖。
容洛四肢冰涼,臉麵也是冷的。見自己冰著了寧杏顏,她掙了掙,沒掙脫寧杏顏,隻能靠在她懷裏朝恒昌問:“來消息了麼?”
“來他娘!”寧杏顏一聲低罵,“今日若是虛驚一場便罷了,他要……”
話未盡,隨著宣旨太監一聲恭迎她敬拜天地的消息,恒昌忽然看向外頭。
黑衣死士跪地施禮,徑直稟報:“屬下來遲,外頭是障眼法,宮中麒麟軍串通,玄武門破,北珩王反!齊將軍正在朝此處退來,陛下——”
嗓子一甜,容洛心氣上湧,嘔出一口血。
尖叫迭迭,傳信的太監和她身旁的混亂成一團,寧杏顏嚇了一跳,伸手便來接。
“快叫太醫——”
“不用了。”
按住寧杏顏,容洛抬手抹了抹唇邊的血,沉眼許久,撐著她坐起。
北珩王反的消息已經傳入此處,外頭臣子一邊喧嘩。各樣言語容洛聽得一清二楚,深吸了一口氣,容洛看向春日,疲累問道:“燕南呢?”
“你還有心思顧燕南?”寧杏顏扶著她,感覺她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明崇——”
容洛根本不理會,努力撐著身軀站立,容洛繼續吩咐:“讓弓箭手與各處準備。”微頓,她道:“狐裘呢?”
寧杏顏一怔,“你……”
聽得宮外聲聲“反賊”高喝,容洛與寧杏顏相看一眼,披上狐裘。她鬆開她的手,搖晃一陣站穩,容洛將手覆上小腹,複看一眼寧杏顏,抹掉唇角的血,闊步行出殿後。
容毓崇的動作非常快,領兵駕馬,麒麟軍已將中宮圍的水泄不通。兩方對峙,齊四海與寧顧暘領兵在階上排成一列,攔住了容毓崇與麒麟軍前行的路。
容毓崇正在馬上,瞧見容洛出現,他隔著空與她相望,微微撇唇道:“不知皇姐可覺著似曾相識?”
何止是似曾,這就是那日他與重澈破開宮門,一箭將九皇子射死在金鑾大殿之前的場景。唯一不同,便是領兵的人由寧杏顏變作了寧顧暘,而她成了預備登基的新帝。
容洛沒有理會他,站在臣子當中,容洛視線越過千軍萬馬,看向重澈。
一模一樣的場景重現,容洛心血沸騰,卻還是不死心:“你當真要與容毓崇一起逼我退位麼?”
問的是誰,自不必說。重澈抬眼,一語不發。轉首看向容明轅,容明轅卻正與容毓崇眼神示意。重澈驚覺,容明轅赫然高喝:“動手!”
命令的方向正是容洛這一處,寧杏顏因容洛所言遲一步跟出來,站在了容洛右手下方位,離容洛有三五個臣子這麼遠。恍然明白衝向容洛,容洛卻已被刀尖抵住脖頸。
重澈造反一事於容洛甚是衝擊,虛弱之下的反應沒有平日快,刀尖劃破頸項,容洛咬牙,偏首。
容毓崇計劃重重,齊四海和寧顧暘守在下方,卻叫後方出了錯。持刀回首,齊四海才踏上一個台階,便被那挾持容洛的安長山喝止。
刀尖刺進肌膚,血滴滾下,安長山拖著容洛向後一退,笑道:“刀劍無眼,各為其主,還是不要輕舉妄動了吧?”
“你保證不傷明崇。”
容洛被挾持,下方看得清楚。聽重澈一聲提醒,容毓崇視線落在他手中的弓/弩上,輕蔑一笑。
“要我的保證做效的前提,你不會在後暗算。”向後勾了勾兩指,一聲啪嗒肉體墜地的聲音,渾身是血的白鶡便從兵士的手裏落到了地麵,“若不是知道內衛府如今是白鹿掌控,我可能真的就會如了你的意願,對他一點防備也沒有。”
翻身下馬,他令人奪去他手中的弓/弩,道:“幸之,這幾年忍耐也沒叫我虧了本。有了皇姐偽造的立儲遺旨,我今日之行,不過也就是清正大統罷了。”命人壓住重澈,他冷冷轉眼,掃向寧顧暘:“讓路!”
未能保下容洛,寧顧暘無論都是受製於容毓崇的。與後方容洛對視一眼,寧顧暘抬手放行。
四下後退,讓出一條小路。大殿空間有限,容毓崇顯然了解。命人壓著重澈,他與軍隊到了殿前,便隻帶著一小撥人向裏走。
日頭偏移,宮牆上忽然銀光閃爍。容明轅暗叫一聲不好,漫天箭羽已經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