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小說所體會到的東西,如外還有一件值得指出,並且是使勃克夫人的小說充滿了中國風的重要原質的,那便是風格上的中國化。
本來文字風格和故事內容上的調和,是一件好的藝術品所必需具備的:像伏爾甫女士(Virginia Wolf)的細膩悠長的筆調,是隻配描寫心理的;帕索斯的簡潔有力的筆法,正是描畫那輩爽直簡單的兵士和工人們的工具;至於喬也斯的曖昧含蓄的風格,同樣和書中那些現代人的個性相和應著。假若用伏爾甫的風格,去寫帕索斯的故事,或是把喬也斯的故事放在帕索斯的筆調裏,不但要減低作品的價值,讀者也即刻會有矛盾和不調和的感覺。
勃克數十年來專門研究中國小說的結果,在格調上,她體會到中國文字結構上那種簡單的美,她知道用本國那種傳統的複雜的句法,反不能襯托出故事中人物的個性,於是她擺脫了許多不需要的描寫文字:用簡單而直截的筆法,充滿著質樸的美,和東方人的氣味。
我們揭開《大地》,第一句話是“這是黃龍結婚的日子。”揭開《兒子們》,第一句話也是簡單的“黃龍快要死了。”這不但是書的開場是如此,全書的大部分,都用這一種簡單的筆法,和中國的舊小說家頗相類似。當中國的新小說家,正在模仿西洋的複雜或倒置句法的今日,勃克卻倒過來學中國舊小說中的作法,確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
在《大地》裏,這一種風格上的單純化更和黃龍的個性相調和著。
四
那麼,黃龍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勃克所創造的這位主角,是含有怎樣個性的呢?我們的回答是:黃龍是一個典型的初民(Primitive man),抱著單純的信仰,過著單純的生活,信著單純的命運觀。這一種落在現代文化背後富於初民性的人,歐美諸國不容易找,而中國就有大半以上的可以出來充做代表。
在先進國家已由農業社會進展到工業社會去的今日,我們中國的大部分的人民還停留在原始的農民社會裏。這種依靠了原始的生產方法,度著原始的生活方式,黃龍便是其中的一員。
黃龍實際生活的時代,雖屬二十世紀,可是因為他生活範圍的狹窄,和智識的缺乏,還給千百年前的初民沒有多大的分別。他是靠地吃飯的種田人,所以由生產關係而發生的對於自然力的信仰,抱著虔誠的態度。這一種對於土地的崇拜心,開始是為了它把握住了生活必需品的生產,因而把它當做操縱人類命運的大神一般崇拜著;及後,看到稻麥循著天時在田裏自生長而枯萎,人類的生命,同樣從大地上獲得延續生命的營養料,而結果又埋入深深的泥土裏去,於是由物質的崇拜升華到精神上與自然的共鳴了。
“有的時候,掘起一塊磚,一塊木片,但是這有什麼意思呢?有個時候,有個時期,男人女人的身體是埋葬在這裏的,在那裏造過的房子,又塌下去回到地裏去了。所以他們的屋子,也有一天要回到地裏去;還有他們的身體,也得這樣子,每個人都要回到泥土裏去。”這一種對於大地的信仰,原始的希臘人,也是這樣。在希臘神的家譜裏,地神Gaia是站在最高的地位,她是萬物的生母,是一切神的遠祖。當時希臘的初民,都和黃龍同樣的敬重她。
但是黃龍怎麼不給其他同時期的人般去信仰機械而依舊拜倒在自然力的地神座下呢?這理由就證明了黃龍的原始性。他知道除了土地以外,沒有其他的生產方式可以同樣維持生命的。所以他發了財,即刻用金錢去買田買地,兒子們長大了,也隻希望他們不忘其本的回到田裏去。這種不謀生產方法上的進步,永久保守著初民的黏地性,是黃龍這群人的特性。到他臨死的時光,還死抓住土地,當他聽到兒子們在集議賣田的時光,用他最後的力,喊出了這樣一句無補於事的呼聲,他說:“不能,不能,我們決不可以把田地賣掉的!”但是事實上,誰聽從了他的話?——尤其是照目前的中國情形觀察,有黃龍這輩黏地性重的人,也即刻要感到無地可黏的恐怖了。
黃龍這種初民性的生活,養成了初民性的信仰。黃龍的一生,雖是都向著順境上走,但是他有許多遭遇,也很可以引起他的憤怒和反抗的,但是他都忍受了。大旱年到了,兒女妻子去要飯,自己拉著黃包車度活,他卻一點不怨命運,他知道這是命裏注定了的事,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得來的。至於阿蘭要病死,小兒子要去從軍,同樣更是前身注定了的。這一種宿命觀,勃克在中國舊小說裏也看到,“在中國小說裏,命運就從不自人的本身出發,而都是由外界加乎其上,大半來自神道的;他的生命的模型,在他出世以前,早已替他安排好,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命運叫他做的。”黃龍就是這樣信從命運主占一切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