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叫你走嗎?這理由很簡單,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實在太使我失望了。”像在責備他,但她的每一個聲音又都含有一種幻滅的悲哀。
聽到這話,覺得全出於意料外,茫茫然,簡直一點懂不得她的意思,於是他再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麼使你感到了失望呢?”
女的不作聲,隻拿一塊淡黃色的手絹,拭拭那停在她腮頰,停在她眼角,停在她細細的睫毛上的淚珠;再透了一口長長的吸呼,像要從喉嚨下麵,扯出無限的怨氣來。於是,她無力地搖搖頭,表示出一種不勝悲切的樣子。
在默思似的呆了一忽兒之後,眼淚又淌下來了,但她又拿手絹去拭幹它。後來,經過他屢次的催問:她才迸著眼淚,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和他說:
“彬,這是我最後的一次這樣稱呼你了。在先前,雖然見不到你,不知道你的行蹤,但你的聲音笑貌,是永遠鎖在我心裏的。你是我感到悲苦時的一服最有效的鎮痛劑。你知道,我在南京,雖然物質上的享受不使我感到絲毫的不滿足,但我的靈魂是孤寂的。我的丈夫是一個隻知道應酬,隻知道成天奔走於權貴的廳堂的魯男子。他不懂得這時代和愛情的享受。雖然有時他也帶了我去參加那些盛大的跳舞會和宴會,帶了我去和那些權貴們和權貴們的太太小姐們會麵,但是,這個你總知道,我和她們是談不上的。她們隻知道吃得講究,穿得漂亮,她們是不懂得人生的真意義的。所以就是這樣,也沒有給我絲毫的快樂,隻更其增加我的傷心,我覺得,他的帶我去,隻是拿我去做一個裝飾品罷了。在高大的洋房裏我感到非常寂寞。寂寞啊,我幾乎哭出來了。是在這樣寂寞的包圍中,我就時常想起你,想起你所給我的熱烈的甜密的初戀的禮物。於是我就再也放不下你了。但我又沒有方法可以見到你。我隻能暗地裏祈禱著,祝福你,沒有落在敵人的毒手裏,祝福你,康健,勇敢,百折不回的前進。因為我相信,自己雖然墮落了,你是決不會像我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堅決的意誌。當然,我自己很明白,我是最軟弱的,我明知道那個社會的齷齪,我仍舊沒有勇氣離開它;我深恐離開了之後,自己會吃不了苦,受不了經濟的壓迫,反而弄得比現在更糟。但我想,自己雖然在時代的暴風雨裏跌倒了,然而起這暴風雨來的不就是我從前的愛人和我愛人同樣艱苦地工作著的那些偉大的工作者嗎?這樣一想時,就有這勇氣正視自己被輾死在巨輪下了。”說到了這裏,一腔說不出的辛酸湧起她心頭,她又重新浸在淚水裏了;但她還是勉強振作著精神說下去:“今晚無意中遇見你,那時,真是又快樂,又悲涼,你知道,那時我的心髒真是多麼劇烈地跳動啊!我看看你的憔悴的顏色,看看你的破舊的西裝,看看你的沈默的態度,我覺得你真是一個在貧窮和繁忙裏,默默地挑著時代的重擔掙紮著前進的我理想的愛人!我不怕你對於我的墮落會發生反感,我終於留你到旅館裏,我終於告白了我的身世。我希望,你會給我力,給我鼓勵。給我勇氣。那知你……比我更墮落了!比我更墮落了!我雖然混在官僚社會裏,但我心並沒有死呀,我的眼睛仍舊遙望那遼遠的明朝的。而你,卻變成一個無恥的,我說,無恥的小商人,你怕人家提到你是工作者了,現在,我不需要一個小商人的卑鄙的愛情,你出去吧,我不願意見你再在這裏……”
咽著眼淚說完話,她竟高聲號淘的大哭起來了,他呢,也同樣地被卷入這一幕喜劇的漩渦裏。好像被擊襲似的,他那沈靜了多年的理性受到感情的激動了。他覺得眼前這女人,真是一匹受難在暴風雨裏的可憐的小羔羊。自己沒有前進的勇氣,卻希望愛人不像她,成為一個衝鋒殺敵的戰士,這是一種多麼頹廢的,也是多麼典型的知識份子的心境呀!安慰她嗎?隻有將自己這四年的經過坦白地告訴她。但是,像她那樣一個不中用的同路人,你何必囉囉嗦嗦地向她說那一套話呢?而且,解釋了她的誤會,獲得了她的了解,又於你有什麼幫助呢?至多,不過得到了她那真摯的愛情而已。但是,所謂愛,這不是很明白,你現在不需要它,同時客觀上,你也沒有時間去接受像她那樣奢侈的愛情嗎?在反覆的沈思裏,他走近窗畔去,呆呆地靠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