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二月的春天的傍晚。空氣很清新,你走到田野上,便會聞到新抽的柳葉和嫩草的氣息。太陽沈到山下了。可是天色依舊很明亮。白的雲,沒主兒的小船似的,在碧藍的天空裏,飄著飄著,像誰在那裏劃著槳。好天氣,誰不想多做點兒活計,便是黃的牛,黑的牛,也不像平日那樣到了這時候就放他去休歇,還得拖著一架又笨又重的大犁,再多耕個三分四分地。

可是,這許多耕牛中間,偏偏沒有王大保家那一頭,那一頭禿了毛的黑牯牛。老平靠著肚子裏的三碗酒,有精神,也有那少見的輕鬆的腳步。從白馬阪的東頭踏到西頭,足足有二裏路,可仿佛一轉眼就走完,眼前橫著一條白洋洋的白馬河了。陷在泥窪裏不知多少次,一雙新草鞋給漿得像穿過十天八天,踏過山路也踏過水塘的樣子,一條青布褲上也濺了許多泥餅子。可是光著眼睛留心瞧過去,阿楊家的,老奎家的,毛頭家的,一頭頭都在這裏喘著氣爬,偏偏看不見王大保那頭禿毛牛。於是,照例灌下黃酒就會湧上來的,哥哥吩咐他什麼就會去做什麼的那種高興和起勁,慢慢的變成不耐煩,腳頭也滯重了。

風從河麵上吹來,夾著河水的潮濕和寒涼。酒力褪下去了,風打到臉上,有點冷。中午穿著恰恰舒服的夾襖是經不起這傍晚的薄寒了。於是,老平的嘴巴就咕嚕咕嚕的響起來,咒著,埋怨著。

“借了錢,到時候不還!等人家來牽牛,還要躲!可又躲到那裏去?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追到你!”

這麼一咕嚕,仿佛今天這裏沒見王大保,真像他事前得到了風聲,躲開了。於是,扭著個生氣的麵孔,白著眼,冤冤枉枉的隻好空手走回村裏去,再打算。

“老平哥,真勤呀!這麼晚,還自己出來看田地。”老奎耕完地,要回家去,一頭老牯牛一搖一擺的跟在後麵。

“那裏呢?你看這什麼話。媽媽的,我老平一向隻靠天吃飯,聽天命的。——不——毛頭,我有句話問你,王大保這家夥今天可出來?”

“他麼?又病啦!五六天沒出來,聽說這回不很輕。大概也是天數,平常辛辛苦苦的起早落夜,省吃儉用的,總想多幾個錢,好還債,可是一個月裏邊總得躺上幾天。——你找他有什麼事情嗎?”

老平不再答應。也不去聽老奎的繼續的歎息:“天也沒眼睛,一個年紀青青的小夥子,叫他生上這有錢人家的癆損病!”現在人有了著落,腳步自然又輕鬆,冷風吹來也不覺得,隻緊緊的向前走去。

到了王大保的茅屋前,天色已經很晚,是上燈吃飯的時候了。可是他家的兩扇板門卻虛虛的掩著,燈也沒有點,望進去黑洞洞的。等到打開門,闖進裏麵,更是昏黑到什麼東西也看不見。隻聽見一陣淒慘的喑啞的又哭泣的聲音,但也突然停住了。接著仿佛有人在摸索著,大約是點燈。

等到點上燈,一個蓬著頭發,紅著兩隻核桃似的腫脹的眼睛的老太婆,王大保的老娘,抖索著手移過一條板凳,慌忙招乎老平坐下。

王大保躺在一張板床上。也沒有帳子。隻蓋上一條破爛的薄被。頭露在外麵,蠟黃的,沒有肉也沒有血,甚至嘴唇也癟下了。要是沒有那口斷斷續續的呼息,正和死人的顏色一樣。仿佛聽見有人進來,勉強睜開了眼皮。看見是老平,心裏想要招呼,可是那軟軟的脖子再也抬不起來,隻動了動眼珠。

老太婆抬起袖口揩揩她淚水未幹的眼睛,抽噎著說:“大保這老病本來一個月要發一次,不過不怎樣,躺幾天就會好的。這一次,一來就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一個時辰沒有停,當時幾乎把自己這老太婆都嚇昏啦。以後一直五天咽不下東西,不是吐,便是昏昏的睡。想請個醫生替他看看,又沒有錢。昨天到觀音寺去求了張佛簽,吃下去也不靈。倘使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那怎……”話說不下去,眼淚又掛下了。大保仿佛聽得不耐煩,無力的又閉上眼皮。

這一來,把老平也弄得心神撩亂,忘記自己尋到這裏來的差事了。眼前是,一盞暗沈沈的慘綠色的煤油燈,一張黴臭的破舊的板床,一個呻吟著的垂死的病人,一個哀哭著的可憐的老太婆。於是老平什麼話也不提,倒像一個來看病的客人似的安慰著老太婆:

“老姥姥,你不要急。一個人病痛總有的。隻要躺幾天,大保就會好起來……”

但王大保這時忽然又睜開眼睛,感謝似的,用疲乏的眼光望望老平,於是,心裏更加難受,正說著的話忽然啞住了。低下頭去,床前有一團濕膩膩的腥臭的東西,模糊在地板上。唔!意識到這是血!

“謝謝老平哥的金言!但願皇天保佑,大保這孩子會馬上健起來……”老太婆勉強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