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夫子先在外操場。他點完了名,不願意呆站著,也跟在隊伍後麵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煉出來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當實行軍事訓練的消息最先傳到他耳鼓的時候,他很為他兒子擔心,他覺得他兒子年紀太小了,發育還沒完全,一定吃不起過份的苦,因此他老是覺得他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經過了兩次仔細的觀察,誌仁的臉色卻是紅紅的,比平常紅得多了。

“足見得他身體很好,”他想,完全寬了心。

這一小時內的軍訓,他仍然幾次把眼光投到誌仁的臉上去,依然是很紅。

早晨受軍訓的時候,他看見誌仁懶洋洋的,走過去按下了他的背,經過吳教員一說,心裏起了不安,覺得自己也的確逼得他太緊了。但現在,他相信是應該把他逼得緊一點,可以使他身體更加好起來。他知道誌仁平日是不愛運動,隻專心在功課方麵的。

“身體發育得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現在一次兩次地隻是嚴肅的,有時還含著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誌仁的臉上去,同時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裏示意給他,叫他留心。

誌仁顯然是個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動很能影響到他父親的地位和榮譽,所以他雖然愛靜不愛動,還是很努力的掙紮著。這一點,陳老夫子相信,隻有他做父親的人才能體察出來。

“有著這樣的兒子,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他想。

於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擻起來,忘記了一切的苦惱和身體的疼痛。

隻有接著來的一小時,從外操場換到內操場,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惱。

現在是課外運動。學生們全是玩的球類:兩個排球場,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他完全不會玩這些,也不懂一點規則,不能親自參加。那邊輸那邊贏,他雖然知道,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因為他知道這是遊戲。他的卷子還有許多沒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為他是監視人。他一走,學生就會偷跑的。

他隻好無聊地呆站在操場的門邊。這裏沒有凳子,他又不願意和別的教員似的坐在地上,他覺得這於教員的身分有關。

這便比一連在課堂裏站上三個鍾頭還苦了,因為上課的時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課題上,容易忘記疲乏。現在是,疲乏完全襲來了。背和腰,腿和腳在猛烈地酸痛,腦子裏昏昏沉沉的一陣陣起著頭暈,眼瞼疲乏地隻想合了攏去。他的背後就是牆,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體靠到牆上去。但他不這樣做,因為他不願意。

直至散場鈴響,他才重新鼓著精神,一一點完了名,跟著學生和教體育的馮教員走出了操場。

“老夫子什麼都學得來,打球可沒辦法了,哈,哈,哈……”馮教員一路說著。

“已經不中用了呀,”陳老夫子回答說。“那裏及得來你們年青人……”

他走進房裏,望著誌仁的照片,微笑地點點頭。喃喃地說:

“你可比什麼人都強了……”

他坐下,戴上眼鏡,拿了筆,想再開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差一點忘記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長三十八歲生日,五點半公宴,現在應該出發了……”

他脫下製服,換了一件長袍和馬褂,洗了臉,出了校門,一直往東大街走去。

兩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樓。

“五點半了!”他懊惱地說,“向來是在約定時間前五分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