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殿上的拷問,也不過是這樣殘酷罷。尤其使她難堪的,那老姑娘空中樓閣的設問,包含著一些男女的關係。但是她,連同性愛都沒有經驗,更談不到異性。她覺得感受到無限的誣辱。

老舍監看見幾天的訊問,都沒有一點效果,簡直咆哮發狂了。餓鷹撲雀一樣,她抓住她的雙肩;她大叫:

“趙梅英,你不肯說嗎?你想騙我嗎?你想欺騙上帝嗎?啊啊!欺騙上帝,多麼可怕!你要打入地獄去了!你要進地獄去了!啊啊!多麼可怕!多麼可怕!”

像暴雨的雨點一樣,咒罵的字句,滔滔地從她的口角流出。可憐的梅英隻有俯首痛哭。

那老處女忽然把她抱住,像母親哄小孩子一樣,一麵搖著她,一麵說:

“小乖乖,不要哭!你是個小綿羊,上帝寬恕你的。”

她在她的額上,頰上,痛烈地接吻。

梅英不知怎樣好,雙肩依然聳動,更加咽嗚起來了。

忽然,她推開了她,很生氣地:

“去罷,去罷!你這個惡魔!”

菲立德姑娘,是最年輕的牧姆。年紀不過三十左右,人也長得很漂亮。白皙的鵝蛋麵龐,高挑身材和纖細的腰支,十足地表現出一個西方美人。舉動也自然而有風韻,不像別的牧姆那樣死板板地裝腔作勢。梅英覺得她和藹可親,她也喜歡梅英的端莊閑雅。因此,她們兩個比較是很投契的。

這一年的夏天,菲姑娘要到鄉下避暑,約梅英跟她同去。此時,梅英已經二十一歲,達到最圓熟的時期了。

她們便到同元坊去,同元坊在渭河以北,是高陵縣下的鄉鎮。雖是一個鄉鎮,卻是天主教的重要地方。那裏教堂的規模很大,神父的地位也很高。從前許多官僚軍閥失敗之後,就逃到這裏,托天主教的保護。因此,這裏便在無形之中,變成陝西的變相的租界了。

她們到這裏的教堂裏去。她們兩個人住在一間屋子。這時候,她們再無顧忌了。菲姑娘顯得比以前活潑了許多。久經壓製的梅英,現在也可以自由地發舒自己了。

到了晚上,她們倆聯床對話,更加快樂。菲立德姑娘雖然是葡萄牙人,但卻生在澳門,長在北平,她說得滿口漂亮而清脆的北平話。梅英每聽得她的瀝瀝的聲音,便嫌惡自己言語的呆板粗俗。

不知不覺地夜深了,梅英便起來扭滅了洋燈。回到床上,但是,無論如何,她總睡不著。她聽見對麵的床上,也有輾轉反側的聲音。她想問問菲姑娘到底睡著了沒有,她又恐怕擾了她的清夢,她便止住了。索性翻轉身來,麵向牆壁,拚命去找瞌睡。她迷迷糊糊地,覺得一股熱氣噓噓地逼進到耳邊。忽然,被頭來了一陣風:一個棉軟溫馨的身體,靠近了自己的身傍。

“密斯梅英!密斯梅英!”

低微的呼喚,分明是菲姑娘的聲音。

這一下,梅英完全清醒了。她轉過身來,菲姑娘,好像在等待著一樣,伸手去緊緊抱住她,她發狂一樣地說:

“密斯梅英!我們一道兒睡罷!好孩子,我們一道兒睡罷。”

她把大腿壓在她的身上。肉體的摩擦,使她們都興奮了。梅英隻覺得渾身火一般地發熱,心幾乎從口裏跳出來,菲姑娘在她麵上,身上狂吻,口裏還嘰嘰咕咕:

“梅英,好孩子!親愛的孩子!”

大家都感到快樂的疲勞。菲姑娘才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鋪裏去。

從此以後,每晚,她們總得同睡一半個鍾頭,然後各自去安眠。

秋涼後,她們回到省城,各人又去做各人的事。但是,暑期中的甜蜜的記憶,使她們更親近了。但是,也就因為這個,招來了許多意外的風波。梅英為此受了許多同事的嫉妒,和外國牧姆的白眼。

若是這樣的痛苦,隻限於同性所給她的,那她也許還可以忍受。但是,年青而且美貌的她,怎能避免男子們的攻擊。你別說天主教是禁欲的。其實,天主教的思想傾向反而很富於肉感。況且,在禁欲的假麵底下,那種變態的獸性的暗攻,更加厲害。一個純潔不更世事的少女,怎能忍受得下?因為這個,梅英不知道受了多少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