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還缺十分鍾,華洋貿易公司各部人員已經各自作歸家的準備了。
專畫廣告圖案的陳冰也伸了一伸懶腰,豫備到大光明去看瑪琳黛德麗的新片;忽然看見今天下午交下來一幅廣告畫還有三分之一沒有完成,便又彎下身子,拿起米達尺,重新工作起來了。
他自出學校門,一年多工夫就沒有找到職業。經過幾番介紹,才得到如今這個位置。事情雖跟自己的性情不大合式,可是做事的日子不久,主任還看得起他,他得賣點氣力才是。
(影戲遲看一場有什麼關係?今天要是將這張畫趕出來,明天早上一上工,馬上交做主任看,他一定相信我是賣氣力的,將來也許會多加一點工錢哩。)
想到這裏,自己也覺得有點幼稚,不禁地搖了搖頭,可是運用尺子的手卻比以前更起勁了。
廣告畫畫好了,他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將那張畫高高地舉起來,著實地鑒賞了一下,他才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時候,寫字間裏一個人都沒有了。偌大一座仁和大廈靜得是鴉雀無聲。看看表已經快要六點鍾了。他想,已經遲了,索性再等一會兒,在包飯作裏吃了晚飯,到北四川路去兜兜圈子,再慢慢地回到閘北的家裏去罷。
他走到隔壁的會客室裏去。他裝了一杯沙濾水,倒在沙發裏,悠然自得地,像品茶一樣地品著。他覺得這杯冷水頗有甘露一般的滋味。
忽然,他覺得腰骨傍邊碰著一塊硬硼硼的東西。摸摸自己荷包,隻有一盒美麗牌香煙,已經壓扁了。他便抽出了一支煙,裝進口裏,剛立起來要找洋火,隻聽得澎地一聲,一件什麼小東西跌落在地板上。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巧的打火機。
他不去拿洋火,順便將這打火機檢起,柏一響,馬上冒出帶著藍色的火焰來。他燃了那枝香煙,重又倒在沙發上,鼻孔中放出了兩股青煙。
一麵吸著煙,他一麵摩擦這打火機。這是新式的,德國製造,外邊鑲著黑白兩色的鯨骨,看光景,大約不會便宜罷。他又打出一縷火來。他覺得這撲突撲突一跳一跳的火焰怪有趣的。
(這是誰的呢?客人的?還是公司那一個的呢?怎麼小王那家夥沒有檢去呢?)
在自己心裏提出了這大串問題之後,他關上了那打火機,順手裝進了自己的荷包。
(不管是誰的,讓我先給他揀起來。有人問,明天就還他;沒有人問的這候,老爺就借用幾天再說。)
想定了主意,他回頭再看看,一個人也沒有。他便帶了帽子,關上了事務所的門,大踏步向電梯那邊走去。
吃了晚飯,在北四川路跑了一個圈子,他覺得興致還沒有盡。看看郵政局的大鍾剛剛是八點鍾。一個人這樣早回去有什麼意思?在屋子裏看書,悶氣不過,還有給房東太太拉去湊腳兒的危險?也許她們的五百摻已經開始了,那更要吵得人頭痛。還是到那兒去玩玩罷。忽然,他想去他的同學麥春華女士。
她和他是他在青鳥美術學會同學的。她是廣東人。她有南國女子特有的那種活潑大方的神情。她就住在老靶子路那邊。去找找她看,也許她肯陪自己去看瑪琳黛德麗呢。
麥女士正在晚妝。看見他進來,隻略略點了點頭。他在一張椅子上,取了一支香煙拿了那打火機,澎地一聲打出火來,點上那支香煙。
麥女士頭也不回地說:
“米斯脫陳,你倒闊起來了,弄了一支打火機。”
“你看看,圖樣很不壞。黑白線條,德國式的。”
他遞給她看。她一手拿著木梳,一手接過了這打火機。
“頂刮刮好。米斯脫陳有了事體,闊起來了呀。”
他聽見她這樣誇獎,很得意。他便約她到大光明去看影戲。
她洗了手,披上了披肩,他們倆一塊兒去了。
到大光明,還不到九點鍾,前麵六角的一段已經人很多了。他們隻在側麵找得了兩個位子。
(跟瑪琳黛德麗一般的女子一塊兒看瑪琳黛德麗的戲,真有味兒。)
他得意起來了,又拿出那打火機,澎地一聲,點上一枝香煙。
他悠悠然吸著煙,回轉身子向四麵看看:他覺得那些男男女女都沒有自己偉大幸福。
他悠悠然向天花板吐一了口煙。
進貨科的一個同事叫周致平的,卻坐在前排,回頭朝著自己微笑。
過了四五天。
有一天下午,陳冰跟兩三個同事由附近一個小館吃了中飯回來,看見許多人圍在事務所中間的牆旁邊爭著看一張通告。
他也走上前去湊熱鬧,隻見那通告上寫道:鄙人失去打火機一隻。德國製造。鑲有黑白鯨骨。如有仁人君子。拾物不昧。親手交還者。當酬國幣一元。決不食言。此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