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歸純美的傳統風俗及其價值
彭學軍像詩人一樣,在小說的情節結構和環境描寫中尋覓和創造詩的意境,並通過對特定意境的開拓來顯現人物的心理色彩和性格。彭學軍的“小說在敘述情節和人物性格曆史的同時,通過情景交融的形象畫麵來外延和物化人物形象的思想感情,使情境物性與人物個性的顯示保持一致;並把物境的詩化作為強化人物思維深度和審美力量的一個措施”⑥。彭學軍小說中的客觀物境往往融合著風情民俗,即對湘西這一特定社會區域風情、民俗的描寫,使小說意境兼有一種風俗畫的民族特色。最典型體現彭學軍這種描寫風格的作品是《油紙傘》。這篇小說淡化曲折的故事情節,淡化鮮明的人物性格,淡化起伏的矛盾衝突,自始至終以油紙傘為線索,通過“我”的回憶,運用表現力和感染力強的詞彙反複渲染氣氛,描寫色彩,展示了一幅幅幸福絢麗的畫麵:不管天晴還是下雨,都能看到走在小鎮平滑光亮的青石板路上的女人、孩子手擎一柄柄紅豔豔的油紙傘;一踏上小鎮的新娘子則是“擎一柄紅豔豔的油紙傘,一臉幸福一臉嬌羞,紅衣紅褲紅鞋紅傘鬢角一朵紅絹花,在一鎮人的簇擁下紅彤彤地走進洞房走向未來的生活”;二十多裏路,“一溜紅光熠熠的油紙傘蜿蜒而至,如一條溢彩流光的紅綢帶在山間抖動”;抗戰期間,手無寸鐵、驚恐萬狀的奶奶撐開的油紙傘,雖傘麵薄如羽翼卻堅如盾牌;端午節舉行跳傘舞祭奠河神,十個靈氣俊秀的女孩,紅衣、綠褲、油紙傘,踩著鼓點,伴著嗩呐,跳一種歡快、簡潔的舞,祈求河神保佑兩岸生靈平平安安……彭學軍在她的小說世界中既描繪了古樸的油紙傘的豔麗,更突出小鎮人們對油紙傘異乎尋常的執著感情,可以說小小的油紙傘是小鎮人們向往美好、追求幸福的象征。小鎮的女孩、新娘喜歡油紙傘,這不僅是風俗,更是一種對美好傳統的留戀。新娘擎一柄紅豔豔的油紙傘,祭奠河神的女孩撐著油紙傘跳傘舞……這是小鎮自己的習俗,人們通過這些習俗來顯示自己與世界的聯係,也為自己的生存賦予一種價值依據。在這裏,彭學軍所展示的小鎮可以說是在人性普遍異化的現代社會尚未被現代文明汙染的一方淨土,是未被現代精神沙漠淹沒的一塊綠洲。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彭學軍對傳統習俗的描寫實際上是對自然生命情感的陶醉和對傳統之美的呼喚。
中國是一個“被”現代化的民族國家,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又伴隨著現代性的強大衝擊,本土的固有傳統,傳統的價值體係以及傳統美感正無可挽回地在一點點喪失。在象征著進步、未來的一元化“現代”理念麵前,傳統逐漸失去存在的合法性和最終依據似乎是一種必然的曆程。然而,人類的審美經驗表現出執拗的背反意向,以對生存的原初境遇的直觀領悟,那種易逝的以及喪失的深刻體驗更容易令作家們感懷。彭學軍的《北宋浮橋》感受到的,正是本土的傳統詩意風俗在失落以及喪失的過程中作者所透露出的挽歌意蘊。
《北宋浮橋》是一篇以浮橋命運變遷折射社會變化的小說。小說一方麵突出現代文明沒有到來之前富有詩意的北宋浮橋的人文環境與自然環境:源遠流長、曆史悠久的北宋浮橋,雖木板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黑褐色的木紋,上麵的鋪板也腐爛、斷裂了好些,但過浮橋的人依然很多;贛生看到的雖是橋下的江水,天天流著同樣的景致,但其中抒寫的卻是詩情畫意;“兔子”和“雞兒”喜歡北宋浮橋有一種古樸淡泊的意境。另一方麵,小說描繪了現代文明給北宋浮橋帶來的詩意的失落。不知哪一天,這北宋浮橋讓一個弄電影的人看中了,它的命運由此產生了變化。原來比較僻靜的一條大街,右邊是一些機關單位,左邊是一排茂密的法國梧桐,到了夏天就為人們搖曳著一段非常詩意的濃蔭,現在梧桐樹不見了,做了一排店麵,那些機關單位也將樓下的一層租給別人做店麵,兩邊店麵裝潢得十分豪華新潮;酒吧、舞廳、衣行、餐館……一家連一家,霓虹燈張狂耀眼,港台歌聲此起彼伏;過橋要買票,因為小木屋的窗口上方掛了一張牌子——“售票處”。贛生隻能望著一江黃濁的水發愁;“兔子”和“雞兒”隻覺得心裏有一件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碎了,像水中一輪皎美的月亮被一粒小石子擊碎了它的光華。於是小說結尾處,導演將古樸與頹簡的小木屋裏的風鈴摘下來遞給贛生時,那風鈴的命運必然是呻吟幾聲後掉進江裏……《北宋浮橋》以其特有的觀察視角和富有詩意的表現方法,暗示了我國政治經濟變革帶來人們道德、價值觀念的變化,流露出對傳統價值觀念失落的深深憂鬱。作者渴望的是在商品經濟發達的今天,我們在創造現代文明的同時,不能“慢慢地也就將那座橋忘了”,因為這裏北宋浮橋已是傳統文明的象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