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第13章

59、雪山哨所

到達DG哨所。海拔4300米。

四周全是白雪皚皚的大山。連綿著,起伏著,袒露著。沒有讓我產生“一攬眾山小”的感覺,在我眼裏,它們依然雄偉。此時是上午9點,陽光正年輕。有一座山形很像珠峰的,從眾山中脫穎而出。我問C大校那是什麼山,他說那叫邦嘎冰尊。海拔4400米。

我奇怪,海拔並不比我們這裏高多少啊,為何會脫穎而出?想了想,是群山低啊。我現在是在群山之上啊。終於還是找到一攬眾山小的感覺。

(照片:雪山群)

C大校他們開始工作了,我和Y去看哨所的兵。我們倆都穿著軍大衣。一個兵看見我,跑過來立正敬禮,然後大聲說,嫂子辛苦了!

這句嫂子,喊得我心酸。他是把我們當成家屬了。

我說我不是嫂子,我也是軍人。我們不辛苦,你們才辛苦。

小兵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從包裏拿出特意帶來的煙,拆開,一支支遞給他們,想表達一下我的敬意。可他們全都擺手不要。我以為他們是客氣,一個老點兒的兵跟我解釋說,領導叫我們不要抽煙,這裏海拔高,本來就缺氧,抽煙會更難受的。

我真為自己羞愧,怎麼就沒想到這點?拿這麼個東西來給兵。還不如帶點兒水果呢。哪怕帶些點心糖果也好。真是後悔。

我們走進他們的宿舍,很簡陋,牆上有斑斑水跡,地麵也濕漉漉的,一看就很潮。戰士說,房頂總漏水。一張張木板床,鋪墊得也不厚,被子倒是每人兩床,但感覺還是很冷。洗臉盆沿著牆角放在地下,毛巾疊成香皂那麼大一塊兒 ,擺在牙缸上,沒地方晾曬。

我問,冬天是不是很冷?他們說是的,最冷時零下二十度。有時雪很大,會堵住門出不去。冰一直凍進窗戶裏來,他們隻好拿棉大衣去堵窗戶。

Y問,能烤火嗎?有個兵遲疑了一下說,可以。

我有些懷疑。我知道在西藏取暖是個大問題,主要是能源問題。

我又問,有電嗎?

回答說,每天發電四五個小時,一般是晚上6點到10點。沒有電視可看,隻是供戰士們看看書,寫寫信。

在排長的宿舍,我看見了他們的書櫃。兩個五層高的櫃子,放滿了書,但幾乎所有的書都舊得起了邊兒,掉了皮兒。腫得像饅頭。想想,幸好我們帶了新書上來。

我們又去了廚房,兩個戰士正在做飯,很簡陋。我看了一下盆裏洗的和案板上切的,有蒜薹,大白菜,辣椒和南瓜。看來蔬菜還能夠保障。一個兵說,團裏每月給他們送一次蔬菜。

走出來,我看見屋簷下擺著一個很大的鐵桶。我問那個是幹嗎的?他們回答說是接屋簷水的。接來幹嗎?喝嗎?我又問。他們說,是的。用藥片潔淨一下,作飲用水。

我感到吃驚。但細細想,不喝屋簷上雪化的水,在這個高山頂上,還能喝什麼水?

(照片:接水的桶,宿舍,書櫃)

本想和他們多聊幾句,可他們都很拘謹。問一句說一句。沒有多的話。兩個陪我們參觀的兵,都是一級士官。小個子的來自四川萬縣,高個子的來自山東威海,好像生怕我們擔心似的,一個勁兒的說,我們生活沒問題,現在上級很關心我們。

我不知他們是由衷的這樣說,還是出於懂事這樣說,無論怎樣,我聽著心裏難過。我寧可他們發點兒牢騷,說點兒怪話,叫叫苦。

走出哨所,心裏特別不好受。

看到陪我們上哨所的邊防團政委邱大校,我就走過去跟他說,哨所的宿舍太冷了,能不能給他們安上棉窗簾?邱大校說,原先也想過,但怕他們不透氣。屋子的空間本來就小。我說,平時卷起來,下雪的時候再放下,總比他們拿大衣去堵好。邱大校說有道理,我回去就安排落實。C大校在一邊聽見了,強調說,這件事必須落實,下次我來的時候要檢查。邱大校說,你放心,我們一定落實。邱大校是個老政委,已經當了5年政委了。我相信他一定會落實的。

心裏還是難過。不知道能為這些戰士做些什麼。

(照片:與哨所戰士合影)

C大校他們的工作結束後,我們開始把帶來的書贈送給哨所。全體戰士集合站好,我們一一的將書送給他們。

送書的時候,我看見Y和戰士們一一擁抱。她那小小的個子,依然以母親和姐姐的胸懷,將高大的戰士們攬進懷裏。我相信那一刻她的心裏溢滿了柔情,我相信那些年輕的士兵能真切的感覺到她的柔情。對他們來說,今天將是非常難忘的一天。也許當兵兩年,不會再有這樣的情形了。遺憾的是書太少,並且不夠新。更遺憾的是,我們這麼匆忙就要走,不能跟他們好好的交談,跟他們好好的樂樂。我們能為他們做的太少太少了。

我知道邊防連隊平日裏非常寂寞,有人來他們會很高興的。我有一次和幾個作家在邊防連隊去,連裏馬上集合全連開聯歡會,戰士們吹拉彈唱都沒問題,輪到我們時我們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會。那個年代時興跳交誼舞,我就和一個作家給他們跳了一段交誼舞,竟然也贏得了熱烈的掌聲。走的時候指導員說,這是今年我們連第二次那麼開心,第一次是自治區文工團來演出。竟然把我們與文工團相提並論了。所以每次下連隊,我都希望自己能歌善舞,希望自己年輕漂亮,可惜,可惜。記得那次我們十幾位作家去塔克遜某連時,那些兵,遠遠近近的在瞄我們。當時上海女作家陳丹燕,就說了句非常真誠的話,她說:我們要是再年輕些,再漂亮些就好了。

合影留念後,我們下山。戰士們紛紛來送,狗狗也跟著送。那隻叫黃皮的狗,一直送到山腳。看著我們走遠了,頭還在那兒一點一點的,目光有些憂傷,好像在說,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啊?

而我,不能給他們任何承諾。

60、犧牲

從雪山下來,還是在雪山上。

站在山腰往山下看,視野裏依然是皚皚白雪,再往遠處看,皚皚白雪波浪般起伏,那不是海,那仍是山。白色的山。

白色,視野裏全是白色,白到了極致,純潔到了單調。沒有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一絲色彩。就是紅太陽照到這兒,也變成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平日裏常聽人說喜歡白色。不知那些喜歡白色的人,如果是生活在這裏,會作怎樣選擇?如果是我,我會重新選擇說,我喜歡大紅大綠,我渴望濃烈的五顏六色。

忽然想,藏族人民真的很了不起,他們生活在這白色世界裏,生活在這白到了殘酷的環境中,並沒有被白色嚇著,他們依然崇尚白色,他們最珍貴的哈達是白色的,他們心中最莊嚴的宮殿布達拉宮,牆的主體也是白色的。在他們的心目中,白色象征著幸福,純潔,和平,安寧。白色就是他們心中的五顏六色。

不過,他們的衣著,身上的飾品,還有房屋的門窗,卻是非常鮮豔。我常常在路上看見身著大紅衣服的藏族同胞,不光是姑娘,也有大男人,老人。他們渴望將自己從這白茫茫的世界裏凸現出來。

我抬頭,看見在比我更高的一處山頂上,站著兩個綠色的身影,他們是這白色世界裏唯一的色彩,他們也以色彩的方式從這白茫茫的雪世界裏凸現出來,那是我們的兵。他們與藏族人民一樣,終年生活在雪的世界,與白色共存不是他們的選擇,是他們的責任。

忽然就想到了好幾位在大雪中犧牲的人。

那空軍的一家三口,那6個探親回來的年輕軍官,那4個背年貨回連隊的X站的兵,還要許許多多我尚不知道的人,風雪毫不留情的要了他們的命,不管他們情願與否,都將他們留在了白色世界裏。雪山處處埋忠骨。

還有一位乃堆拉的指導員,都要出去休假了,走的頭天晚上他一個班一個班去告別。一是因為新兵剛下連他不放心,囑咐他們不能感冒了;二也是興奮,他已經兩年沒休假了,本來兒子出生前他就要回去的,沒走成,現在兒子滿月了,他急著趕回去當爸爸。他跟戰士們一一叮囑,一一告別,還答應給他們帶兒子滿月的糖回來。走完最後一個班返回宿舍時,已是淩晨,天空飄起了雪花,他一腳踩空,掉下懸崖。第二天早上發現時,人已凍僵。

指導員姓穆,叫穆忠明。在他死後的兩個月,家裏的一封信寄到了哨所,裏麵有一張兒子滿月的照片。那是一個永遠失去了父親的兒子,一個西藏軍人的後代。他的父親長眠在了雪山腳下。他要在許多年後上學讀書才會懂得,那叫犧牲。

犧牲。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犧牲在西藏的人:張貴榮司令員,張國華司令員,高明誠團長,任致遜和馬景然,還有杜永紅,他們犧牲在崗位上,死得讓人景仰;

還有那對探親路上出車禍的軍官夫妻,兩位在那曲軍分區病故的年輕女軍官,兩位去崗巴營探親患腦水腫死在那裏的軍屬,他們死在尋常的日子裏,死得讓人心痛。

犧牲的情形各不相同,但都是犧牲。

古時候,犧牲這個詞是名詞,專門用在祭祀中。指的是獻給神的供品。我不想這樣來解釋我們的官兵,無論是什麼樣的神,他們都沒有資格拿走我們官兵的生命。但他們也是犧牲,他們把自己供奉給了這個雪世界,供奉給了他們的理想,他們的責任,他們自己心中的神。

西藏軍區每年的非正常死亡人數很多,而在這些故去的人中,有些情形是你完全不能想象的,比如巡邏途中,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死,或者被泥石流衝下河淹死,甚至在原始森林中被突然斷裂的枯枝砸中身亡;還有,年輕輕的,正在打籃球,猝然倒地而死;還有,在高海拔哨所中站哨,被雷電擊中而死,還有,在大棚蔬菜中勞動,被強烈的陽光暴曬中暑而死;下大雨,電線漏電觸電而死;還有,去機場接自己的妻子,翻車而死。有四名戰士的死因更讓人心痛:在部隊水庫中搶修電站機組,兩個玩耍的孩子不知情,將水閘打開放水,四個戰士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