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4
母羊與小羊
這年,我在一條人工河流上工作了整整一個冬天。
冬至過後的一天下午,太陽黃得如一張玉米煎餅,無精打采地懸於灰蒙蒙的天空當中。小西北風呼呼地刮著,刀子一樣撕割人的臉龐。楊樹上殘留的枯葉,一片兩片地墜落。河的中流雖然沒有流冰出現,但兩岸邊緣,卻已有了半尺多寬的薄冰。
一隻小船,在一條油絲繩的牽係下,於河中往來擺動。我們便在這條船上工作――測量水量。
工作的閑暇,抬頭見二百米開外,沿土質的河坡走來了一群啃吃幹草的綿羊。羊群的背後,跟著一位身穿黃色棉大衣的老漢。從他的舉止上看,大約近七十歲了。羊群的踢踢踏踏的走動聲,口吃幹草的咀嚼聲,羊糞蛋蛋的落地聲,乃至於羊的喘息羊的身上特有的氣息,也都如風一樣漫過來了。
牧羊老漢的容貌此時也讓我看清了。他的臉很瘦,因而也就顯得很長。黑,那是不消說的了。一雙眼睛,羊的眼睛。
羊群有十四五隻吧,領頭的是一隻高高大大的母羊。她在最前頭,低頭,吃幾口幹草;抬頭,望洶湧的黃水。
她身後的羊們,有長成了個兒的,有半大不小的,還有剛生下來幾個月身長隻有半米多的。他們吃吃,叫叫,望望――讓人覺得他們是一個好不悠然自得的群體。
領頭的母羊咩咩叫了兩聲,率先走下土坡,站在了河流主槽的平台上。其餘的羊兒見了,也都散漫地尾隨而至。十幾隻羊兒,參差不齊地站成一排。還是母羊帶頭,探頭到平台以下,前兩隻腳站在那薄冰上,低頭喝起了水。群羊喝著喝著,忽見一隻羊羔,男性的,前肢在冰上忽地一滑,一下摔到在冰上,他剛想掙紮著起來,冰即破裂。於是,他的整個身子便落入水中,被水流裹挾著,往下遊流去。
羊們見狀,一齊向著落水的羊羔咩咩哀鳴。牧羊老漢先是呆了一呆,隨即便急得哇哇大叫了。
很快的,那羊羔在水流的衝擊下,完全亂了方寸。他的頭一開始還能在水麵上露著,但隨著他的漸至河之中流,便時露時伏了。
羊羔很快被衝下去二十多米。母羊與其他的羊,還是不住地向著羊羔鳴叫。
牧羊老漢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似的:我的羊啊,我的羊啊!我的羊完啦!
忽然,母羊轉身躍至平台之上,向著下遊飛也似地跑去。一會兒功夫,她便跑到了羊羔的前麵。她衝著羊羔的方向,身子騰空而起,劃一個兩米多長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她奮力往前遊動,頭昂得高高的,不時鳴叫兩聲。
群羊此時也猛醒了,忽忽拉拉地前去,咩咩叫成一片。
牧羊老漢呢,此時也不哭了,小跑著過去,立在水邊,啪啪地甩動長鞭,像與人說話似地大叫:快遊!快遊!
母羊的遊泳技術十分高超:她借著水流的力量,斜斜地向中流遊動。五六分鍾的時間,她便與羊羔相遇了。隻見她張口咬住羊羔脖子部位的絨毛,然後用力地抬起頭,奮力地向岸邊遊去。此時,羊羔在母羊的嘴下,已是死一樣的僵硬了。
牧羊老漢見狀,慌忙向對岸跑去――幸好不遠處便有一座生產橋橫跨在河流上。羊群也跟著過去了。
母羊口叨羊羔,距岸邊尚有三四米時,老漢與群羊已在那裏等待著,準備伸以援手了。
離水邊還有一米時,不是老漢前去援助,而是一隻半大不小的綿羊,挺身衝到前麵,後肢在平台上牢牢站住,前肢小心地釘在薄冰上,向前探出了身子。母羊見狀,猛地一抬頭,把羊羔移交出去。
母羊上岸,河水嘩嘩流了一地。她猛一旋轉身子,更有許多水珠閃亮四濺。
此時的老漢,用黃棉大衣裹著羊羔,使盡他的全部力氣,向村中跑去。他的後麵,群羊緊緊相跟著,像一隊疾走的士兵似的。
我們唏噓連聲。
早晚的堤岸
二十多年前,二十多歲的我厭倦了城市的煩囂,攜幾卷詩書,蟄居於故鄉的一口百年老屋中,心境竟是異常地平靜。搖擺於風中的樹枝上的雄雞,一聲啼鳴換來了夏日的黎明。聞雞起舞的古老熱情使我極快地穿上衣服,邁步出門,向那堤岸上踽踽而行。
堤岸曲折,路麵也不甚平,正合我隨意漫遊的心性。斜坡上青草一層,草尖上露水瑩瑩,明亮如日光下少女的眼睛。淡淡的草香由微風送來,有棉被的濕柔。聞得久了,不由得口生香涎,熏熏然滿足於可口的嗅覺中了。往東看,太陽出來了,先是橙紅,後是淡黃,一如我小時候吃過的煎餅模樣。陽光如水一樣灑下來,到地上,到堤岸的一排白楊上,於是熠熠的樹幹就一半兒薄黃,一半兒白中帶青了。鳥兒們被美味好色蠱惑了,啾啾鳴叫著亂飛,影子就如流動的墨水,使我恍惚如在了夢裏。有一種鳥兒,名叫“山和尚”,啄木鳥似的,隻是形體小一點。它的頭部有一撮豎起的羽毛。奇怪的是它的雙翅五彩斑斕,立在樹枝上能像開屏的孔雀似的展示它的美麗。它略為受到一點驚嚇,就會疾速飛去;振翅聲中望去,像是一朵被大風吹動著的花兒。還有一種鳥,可能是叫“藍白”吧,除頭、肚、頸白色以外,其餘皆為藍色,體似麻雀略小,能發低而脆的妙音。白楊的樹幹影子長長地印在白土上,顏色涼涼的似乎可以止得了口渴。樹冠綠得發黑,且一株一株連在一起,起伏如一脈山巒。它們的影子蓋住了好大一片禾苗,於是,禾苗的綠色與影子的黑色揉在一起,成為一種很難說清的色彩;而受到陽光照拂的禾苗則呈現出明亮的金黃色。兩種顏色一交接,就形成了或是直線,或是弧線,或是折線的線條。我被這些所見激動了,心中儲滿無限的生趣。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件黑衣放在一個灰色的水閘上,心裏還說著是誰丟的呢,那衣服竟“噗”的一聲,離開水閘,騰空而去 —— 原來是一隻蒼鷹!它不緊不慢地盤旋飛行,黑影掠過綠苗、白土和青草,嚇得“藍白”吱吱叫著鑽入草縫,“山和尚”也急劇振翅藏入樹枝。我對它凝視許久,身體微微地顫栗著,而生出一種淡淡的許久沒有的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