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鄉關何處1(1 / 3)

第一輯 鄉關何處1

我們這一代

我出生於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西南農村,是一個穿著沾滿泥巴的黃膠鞋,靠單槍匹馬闖進城市並最終借助城市的屋簷遮陽避雨的人。在此之前,我的世界是封閉的,天地是狹小的。目光所及,不外牛羊豬狗,紅薯水稻。我一直覺得,十八歲之前,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一生——見慣了貧窮和生死,體驗了落寞和孤獨。那時候,我惟一的幸福,便是我那深刻的痛苦。

這樣講,別以為我是在虛構曆史,或偽造生活。如果你也是一個出生於八十年代的鄉下孩子的話,一定會對我的話感同身受。盡管,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在當時的神州大地蕩漾,風力卻很少能刮到窮鄉僻壤的田間地角。當那些城市裏的孩子,戴著紅領巾,唱著“小船兒蕩起雙槳”的歌謠,在老師的帶領下做遊戲或踏青之時,我正背著背簍,打著赤腳,蹲在田坎上挖野菜。陪伴我的,是身旁那條搖頭擺尾吃草的水牛,以及不遠處咩咩叫的幾隻山羊。

有人說,出生於八十年代的人是幸運的,躲過了五六十年代人所經曆的政治浩劫和社會動蕩。我對此說法不以為然。單就我個人而言,如果非要說自己所出生的時代,對我有什麼恩賜的話,那便是使我在鄉下過早地認識到人與自然的關係,世間萬物與天地宇宙的關係。舍此,實無幸運可言。

人活於世,除了解決基本的生存之外,最難的是解決精神和心靈的問題。這個終極問題,當然跟社會大環境息息相關。身處動蕩年代,無休無止的戰爭、革命、流血、犧牲等,更多的是指向人的生存層麵,求取基本人權和做人的尊嚴;而身處和平時代,隨著全球化的不可逆轉,各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尤其是物欲的膨脹和道德人倫的滑坡,導致芸芸眾生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重心。作為80後的一代,我們正處於社會轉型期,生存的壓力和精神的空虛,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我們每個人的頭頂,讓人坐臥不安,惶然惕惕。

我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態,來麵對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而這個偉大的時代,又不知要以怎樣的姿態來迎接我們。

曾經,為逃離鄉村,改變自身命運,獲得一個“城市人”的身份,我們寒窗苦讀,晝夜不寐。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才發現城市對諸如我們這樣的鄉下孩子並不友好。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剛畢業那陣,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同去一家公司競爭一個職位。老板叼著煙,坐在靠背椅上,看我們互相“舌戰”。我跟同學都迫切需要這份工作。他也是農村孩子,母親病重,正躺在鄉下簡陋的茅屋裏奄奄一息。他需要掙錢救他母親。而我自讀書以來,家裏欠了一屁股的債。逼債的人,快把我父母都逼瘋了。我必須盡快替他們排憂解難。我跟同學麵對麵站著,你一言,我一語,每句話都似一把鋒利的刀,朝對方心靈上刺。我深知,當我們彼此以傷害對方為前提去謀取生存時,其實我們心裏都在滴血。後來,我實在不忍再繼續玩這個“殘酷的遊戲”,便將職位讓給了同學。但自此我倆的友情也就一刀兩斷了。不知啥原因,那同學一直不願再見我。

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了工作,吃飯問題解決了,卻又整日為住房的事憂心忡忡。我雖然不是一個好高騖遠之人,但眼看單位上其他家庭條件優裕的同齡人,在父母的幫扶下,住上了新房,開上了新車,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羨慕。然而,羨慕也僅僅是羨慕而已。在這個拚爹拚媽的年代,我深知自身的處境。我不能責怪我的父母是農民,不能埋怨他們沒有替我創造優渥的物質條件,就對其含血憤天。倘若那樣,我就是大逆不道,或壓根兒就不是人。

我的一個發小,大學畢業後,在城裏一家裝飾公司搞設計。他每天都在跟那些有錢人設計豪華新房,自己卻住著廉價的出租屋。廁所和洗澡間都是公用的,晚上睡在狹窄的板床上,能清楚聽到隔壁屋子裏小兩口吵架的聲音。前兩年,他交了一個女朋友。人長得秀氣,也很善良。姑娘答應跟他結婚,條件隻有一個:在城市裏買一套房。我這發小已年過而立,對家庭滿懷向往。他找遍了所有親朋好友,試圖湊齊買房的錢,結果仍是相差甚遠。不得已,他跑回鄉下,希望借助父母的力量圓娶妻之夢。他父母見兒子心急如焚,隻好將圈裏的豬、牛、羊牽到鎮上換成了錢,還把糧倉裏的糧食賣得顆粒不剩。即便如此,仍不夠付首付款。他女朋友見狀,索性嫁給了一個富二代。我的發小悲痛欲絕,在一個有星光和月亮的夜晚,他躲在出租屋裏,用剃須刀片割斷了手腕上的靜脈。

與此相反,我以前單位上的一個同事,1983年出生,家境相當殷實。其從小到大,幾乎沒碰到過坎坷之事。生活和工作,早就由父母安排妥當了。他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地活著,別給父母丟臉。對待工作,他素來不敬業。一到辦公室就打遊戲,反正這份職業於他而言,有或沒有都無關緊要。失了業,也不會被餓死。上班之餘,他也沒什麼別的愛好和追求,不外乎邀朋呼友,跑到酒吧去蹦迪、唱歌、酗酒,每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久而久之,他沾上了毒品。整個人黃皮寡瘦,精神萎靡,像是被死神提著的一個木偶。他被關進戒毒所後,作為同事和朋友,我曾去監獄看望過他。從他那冷漠和無助的眼神裏,我看不出他有絲毫的內疚和愧怍。那一刻,我在想,假如我那個死去的發小,有他一樣的家境,結果會怎樣?是像他那般,走上一條不歸路;還是珍惜生活,做一些對自己,同時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

這就是我們身處的時代,這就是我們80後一代的現實困境。貧困的孩子被生活擠壓和拋棄,找不到精神的歸宿;而條件優越的孩子,又大多處於價值混亂和心理頹廢的狀態,更談不上有心靈支撐和信仰追求。社會道德和良知責任,都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他們隻關心自己的喜怒哀樂,在大環境的潮流之水裹挾中痛並快樂著。任何曆史時期,做“理想主義”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因此,很多人選擇了明哲保身。況且,當一個人自己都無法安身立命之時,你又怎能期望他去經世濟國,談什麼家國天下,憂國憂民呢?

我也曾是一個有誌向、有理想的熱血青年,自逃離鄉村那一刻起,即懷著滿腔熱血,發誓要幹一番驚天偉業,來報效國家,造福鄉梓,且有一種“聲不震名誓不還”的決絕之心。但遺憾的是,在城市裏闖蕩的這麼些年,當年的那股銳氣和霸氣,早已被現實給打磨鈍了。我工作雖然穩定,卻長年成了房子的“奴隸”。每個月都需省吃儉用,一邊還房貸,一邊將微薄的餘資寄給鄉下的父母。他們生我養我,操勞一生,到了晚年,我不能不管他們。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他們活著最堅實的理由。

進城快十年了,我依然處於一種漂浮狀態。一隻來自鄉村的小船,很難在城市裏找到停靠的港灣。我人在城市,心卻在鄉下。也許,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醫療改革,或一次出租車司機罷工事件,不會對我的情感造成深度傷害;但我鄉下父母的一聲咳嗽,卻可能對我的心裏造成強烈地震。我在想,這是不是充分證明了我的自私呢?可有什麼辦法呢,在關注社會問題之前,我必須先安頓好自己的家人,安頓好自己的內心。

前年的一天深夜,我正準備睡覺,突然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說母親生病,叫我速回。我趕緊打輛出租車,連更連夜趕回鄉下,將母親送往縣醫院急診。因當地醫療條件所限,無法查出母親病因,我隻好將母親送至市裏的醫院再做檢查。待母親病情穩定,我領她到市區逛了逛。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到大城市。瞬間,她就被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給嚇住了。入夜,當她住在我簡陋的家裏時,一直悶悶不樂。我問她何故如此,她閉口不答。還是她返鄉之後,才在電話裏跟我說:“娃,沒想到你在城市裏生活得這麼艱難。我當時想,要是我的病醫治不好的話,我就去撞車,給你掙一筆錢回來。”聽到母親這話,我的淚頓時流了出來,心裏既酸且痛。

那麼,既然我的根在鄉下,這是否意味著我能在鄉村找到心靈的歸宿地呢?答案是否定的。如今的鄉村,已然是一副破敗、荒蕪景象。即使個別村莊矗立起一座座嶄新的樓房,卻鮮有人住。家中除了遲暮老者和流著鼻涕的留守兒童,就隻剩一條黃狗,以及幾隻雞鴨。所有的青壯勞力都一窩蜂湧向城市,靠販賣廉價的體力獲取求生的資本。他們寧可在城市裏住工棚,也不願回到故園,守住那一畝三分地。

麵對鄉村嚴重的“空心化”現象,加之鄉村結構、人際關係、道德習俗的改變,我曾經熟悉的故土早就不再了。它隻剩一個朽壞的軀殼,專等著在外的遊子回去憑吊和傷感。如此說來,我們注定是無根的一代。城市我們進不去,鄉下又回不去。我們就像一個遊魂,在城與鄉之間艱難往返,唱著不倦的挽歌。

一個沒有歸宿感的青年,他能做什麼呢?也許,他唯一能做的,隻有默默地承受,像農民承受土地的重量,像居無定所之人承受鄉愁的煎熬……惟願到我們年老的時候,能在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家園裏,獲得靈魂的大寧靜,大慈悲,大歡喜。

我們等待著,奮鬥著,也祈禱著。

躲在父親背後取暖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城市亮起萬家燈火,我腦海裏總會浮現出父親的身影——一個身材矮瘦,肩頭挎個紅十字藥箱,額頭上戴隻電筒,行走在崎嶇山路上的鄉村醫生。無論是月朗星稀的酷夏,還是寒風苦雨的隆冬,他都踽踽獨行。那些從草叢荊棘裏爬出來覓食的蜥蜴和蛇,時常出來擋道,但他絲毫不退縮。病人的呼喚牽引著他,忘記黑夜的恐懼和艱辛。

我跟父親很少有過交流,在我的記憶裏,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病人身上。隻有患者的健康,才是他最為關心的。而對於我的成長,他則是順其自然,不會傾注太多心思。有一次我過生日,三親六戚都來吃酒祝賀。母親提前幾天就忙開了,唯獨父親天天守在他的診所,仿佛沒我這個兒子似的,不聞不問。當天,待親戚們散去,我壓抑既久的怨懟終於如泄洪之水爆發了。我衝著他吼到:“你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兒子,沒有,咱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父親聽後,一句話沒說,就進房睡覺去了。可第二天,他竟然找人從鎮上買回一個書架送給我。那時,我還沒能力在城裏買房,但又熱愛寫作,亂七八糟的書籍堆放在屋裏都發黴了。書架擺放好,父親笑著對我說:“讀書人,哪能沒個書架。”說完,就匆匆去了診所。望著父親遠去的腳步,我才覺察自己對父親的誤解有多深。

或許是常年一個人在外漂泊久了,飲食無規律,致使我年紀輕輕便患胃病。父親知道後,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收集單方為我治病,但效果均不明顯。一天,我專門請假,去縣醫院做胃鏡。秋日的天氣已有一絲微寒,且下著細雨,當我排隊掛完號的時候,我突然看到父親的身影。他站在隊伍的側麵,手裏提著兩個饅頭。饅頭還是燙的,冒著熱氣。我問:“爸爸,你怎麼來了?”父親說:“我不放心,來看看”。檢查完畢,醫生說是淺表性胃炎,父親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他把饅頭遞給我,讓我趕快吃,別涼了胃。我在啃饅頭的時候,父親卻不見了,我回頭一看,他正要上電梯去二樓藥房替我取藥。電梯人多,擁擠,父親剛一踩上去,險些摔了一跤。我趕忙跑過去攙扶,他竟又抓著扶手上去了。取回藥,我將父親送到車站。車都已經啟動了,他還在窗戶邊反複叮囑:“每頓記得按時吃飯”。後來,聽母親說,父親那天從鄉下跑來看我,連早飯都沒吃。我想起父親穿著沾滿泥巴的黃膠鞋,乘電梯替我取藥的情景,心裏好一陣難過。

有一年,父親在出診回來的路上摔傷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母親流著淚跑到我工作的單位來找我,讓我回去看看。我一到家,父親強忍著痛,埋怨母親不該來叫我,怕影響我工作。我見父親的腳踝腫得老高,想盡快送他去縣醫院。父親堅持不去,說自己都是醫生,拿中藥敷一敷就好了。我生氣了,背起父親就走。記得那是冬天,母親拿出一雙雨鞋讓我穿上,還用幹稻草搓了根繩子套在鞋底防滑。午後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層紗布。道路一片泥濘,一腳踩下去,泥水濺得老高。我埋著頭,腳趾死死摳住地麵,兩隻手反扣著,牢牢箍住父親。有好幾次,我和父親都差點跌倒,嚇得我直冒汗。父親屏住氣,雙手抓緊我的兩肩,由於他的腳使不上力,他盡量將身子朝上靠,把腹部卡在我的腰上,不讓身體下墜。不一會兒,我反扣著的雙手就酸了,我一直咬緊牙,強撐著。

父親想緩解我身上的壓力,便講起了我小時候的事。他說:“那時,我也是這麼背著你去上學,你將書包掛在我脖子上,一晃一晃的,一雙小手抓得我脖子生疼。有時去山上幹活,肩上背著東西,我隻好將你放在地上,讓你自己走。你不依,又哭又鬧,非要我背。我就逗你,我在前麵走,讓你在後麵看我的腳印。倒也奇怪,你一跟著我的腳印走,竟不哭了。後來,你長大了,我也背不動你了。”瞬間,我的眼淚下來了,好在我低著頭,臉上滾著雨珠,父親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