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富和請客
富和請客,本以為是專門為我接風,一人一瓶啤酒了,卻對我從鄉鎮調縣統計局來的事隻字不提。兩個來月不見,富和的眼珠好像生了鏽,轉著轉著就卡住了,滯留的時間短些還好,時間長了,我不得不提醒他一下,富和吃菜,富和咱幹了這一杯,或者催他喝掉杯裏的水,我再給他滿上。以前富和不是這樣。兩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所在之地周圍有趣點的雞零狗碎都逃不出他的搜索。比如那回喝酒,不是在這個剛開張的叫桃林的小酒店,是在縣城北邊的那個,也是叫什麼林。對了,是杏林。上午富和說請我喝酒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記錯了。富和說沒記錯,不是杏林,就是桃林,你沒去過,新開張的,在縣城南麵,鐵道北路東頭。
那回在杏林喝酒,我們三個去的。我從鎮上來縣裏開會,順便去富和那裏坐坐,富和說別走了,中午一塊吃個飯,叫上張誌平,我們三個人。張誌平在富和辦公室的隔壁,常撞上他來富和這裏串門,小平頭,戴眼鏡,喜歡穿風衣,走起道來呼呼生風,除去瘦點,很有些領袖風度。去杏林喝酒的那回張誌平沒有穿風衣,天太熱了,風衣穿不住。我們三個從杏林喝酒出來,富和說,酒店老板娘都人老珠黃的了,還穿著紅褲頭賣弄風騷,出門幹點事,叫風把裙子掀起來,別讓人以為是兩杆旗子絞在一起了。張誌平笑得很嚴肅,說富和兄,別鬧了,人家裙子這麼厚實,裏麵穿不穿紅褲頭你咋知道?富和眼一瞪,說咋不知道,就是紅褲頭。張誌平更不相信。富和急了,立住身,說誌平咱打賭,要是老板娘穿的真是紅褲頭,你請我喝酒,還是咱仨,這回我請付唱你當陪客,輸了你請我時叫付唱當陪客。張誌平鎮定自若,一點也沒有被富和嚇住的跡象,說別唬人了富和兄,要不咱回去驗證驗證,要是老板娘穿的真是紅褲頭,下次付唱兄來,我請客。富和為難了,說咋驗證啊,咱又不能回去提溜起人家的裙子來看。張誌平說這個好辦,回去你找個因由跟老板娘上樓,我在樓梯下瞅一眼就是。富和一琢磨,笑了,說這個辦法行,誌平你伺候著請客就是,轉臉看了我一眼,叫我做證人。
那回兩個人從杏林酒店裏出來,臉上都掛著笑。富和說,咋樣啊誌平,這場酒是跑不了啦。張誌平的笑還是從嚴肅裏溜出來的,一個勁地疑惑富和咋知道老板娘穿的是紅褲頭。富和托出了底細,說他打量著老板娘玩來,老板娘往對麵的椅子上坐的時候,一抬腿,正好叫他看見了。
那回,張誌平對富和的眼睛給了一個不老實的評價,說富和的眼睛靈而不準。富和不服氣,問為什麼說他的眼睛不準。張誌平道,你不是說是紅褲頭啊,人家老板娘那褲頭紅裏透著點紫,嚴格說,應該是紫紅褲頭。富和誤解了張誌平的意思,以為張誌平要以他的眼睛不準為理由賴掉那場酒,咬定就是紅褲頭,要不就跟張誌平再去驗證驗證。張誌平很有風度地做了讓步,說富和兄,再強就得抬杠來,我認輸還不行,不就是一場酒啊,下次付唱兄來我請客,你做陪。富和不領張誌平的情,說該咋著咋著,你輸給我了,下次付唱來,你請我,付唱作陪。
我和富和是省統計學校的同學,同窗三載,做了兩年的同桌。第二學年伊始,班主任調座位,大約調了一小半的時候,笑著說,這次我成全你倆,你兩口子一張桌子得了。兩口子?班裏人都愣了,偷眼尋摸班裏有戀愛緋聞的同學。班主任說,我說的是付唱富和,夫唱婦和不就是說兩口子啊,付唱,富和,你倆往那張桌子上去!於是,我和富和成了同桌,一直同桌到畢業。
富和喜歡文學,詩歌、散文、小說,還有說不上是詩歌還是散文還是小說的亂七八糟的都寫。我跟別人介紹富和喜歡文學的時候,富和糾正我,說他不是喜歡,是熱愛。我不以為然,說喜歡、熱愛還不一樣啊,反正都是個愛好。富和說不一樣,喜歡是小打小鬧,熱愛是要牽筋動骨的。富和神神道道地鼓搗文學,沒看出咋牽筋動骨,倒是在報刊發表了不少。印象最深的是富和在《山東文學》上發表那首小詩。我不是對富和發表在《山東文學》上的那首小詩本身印象深,是對富和在《山東文學》上發表小詩那件事印象深。記得富和一收到《山東文學》要發表那首小詩的通知就興衝衝地叫我看,然後我就陪著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終於等來的時候,我們為爭著先看到那本印著富和那首小詩的《山東文學》把牛皮紙信封都撕爛了。
省統計學校畢業,經學校推薦,富和進了我們縣政府調研室,主要編輯一本叫《本縣調研》的內部刊物。我沒有什麼特長,回到老家窪峪鎮,分到鎮政府的統計站。開第二瓶酒的時候,我說,富和,我剛調到縣城來,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得幫著我啊。行行行,這個以後再說。富和頭也沒抬,眼睛又卡住了。他的眼睛照著的地方,是一盤糖醋魚。盤裏的魚張嘴翹尾,不知挨過了怎樣的折磨,又澆上黏稠的糖醋,狼狽得隻有被吃的份了。如果把富和換成我,盯住盤裏的魚看這麼長時間,腦瓜裏肯定會聯想到魚在水裏歡快暢遊的幸福模樣,當然感傷也就隨之而來——那曾經帶給魚歡快的不是海水,不是湖水,甚至連河水都不是,而是蓄在塘裏的池水,也就是說,幼小的魚苗剛享受到暢遊的歡快,便已注定了將來要被擺上餐桌的命運。魚當然想不到這樣的結果,如果想到這些,肯定擔驚受怕的長不成這麼大了。
這一點,魚跟我有點像。比如,我跟郗香桃醉醺醺地談戀愛的時候,絕對想不到將來我們兩個人會分手;再比如,我在窪峪鎮政府死心塌地地幹統計死人的活路時,也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到縣城裏來繼續這統計死人的事業。
統計死人,對,我在鎮統計站的工作就是統計死人。
我分來鎮統計站之前,統計站共五個人:一個站長,兩個副站長,一個辦公室主任,還有一個會計。有些時候我還算個明白人,一聽介紹,就知道這裏差不多都是我的領導,暗地裏心存敬畏,懷了好好做一名小職員的不夠遠大的理想自覺融入這個集體。
統計站是鎮政府院角的一個小院子,站長自己一個辦公室,兩個副站長一個辦公室,辦公室主任和會計一個辦公室,中間隔了一道小門。我的工作陣地就被安排在了兩個副站長的辦公室裏。報到那天,站長拿著我的分配通知邊看邊想,最後站了起來,說就在張副站和王副站那裏加張桌子吧,你願意靠東牆就靠東牆,願意靠南牆就靠南牆。兩個副站長打對桌靠著北牆。我稍做估量,選擇了辦公桌靠東牆,因為兩個位置雖然都是背對著兩位副站長,但選擇靠南牆的話,一坐下,我的脊背和屁股便不偏不斜地正對著兩個副站長的辦公桌,實在有些不禮貌。此外,我還有意忌諱了一下那句撞破南牆不回頭的話,盡管我就是個撞破南牆不回頭的人。撞破南牆不回頭,對,我是指我和高中同學郗香桃的那場戀愛,人家跟我散了多年了,我至今還沒有從那場潰敗的愛情大戰中退出來。
有兩個副站長監督著,我當然得謹小慎微,少說話,多做事,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提水掃地都搶著幹。站上用車,先向鎮政府辦公室打報告,批準了,汽車司機便在站門口摁喇叭。 我看見連續幾次跟站長一塊出發的是辦公室主任,上午十點來鍾走,下午兩三點回來。出去的時候,兩個人一前一後,等級森嚴,回來的時候對著膀子,滿麵紅光,有說有笑。下午一到下班時間,兩個副站長就走了,關辦公桌的抽屜時,都弄得特響。我正猶豫著晚上從哪個小攤買點吃的湊合一頓,會計進來了,不看我,滿屋裏打量一圈,甩下一句話,走了。會計說,行啊,常和這個少白頭出來進去的能把事幹好了啊!辦公室主任是少白頭。
以後,我又看見會計跟站長出去了幾次,出發、回來的時間和精神麵貌跟辦公室主任同站長差不多。兩個副站長還是到點就走,辦公桌抽屜照樣關得特響。辦公室主任進來了,像會計一樣,不看我,滿屋裏轉圈,扔下一句,又走了。辦公室主任說,哼,又不是不知道歪脖子是個啥人,哪一天叫他揪住你的小辮子,非拽你個人仰馬翻不可!會計的脖子有點歪。
我成天提水掃地的,跟兩個副站長熟了,兩個人說話也不避我。張副站長說,老王,你看咱站上弄得可好,堂堂兩個副站長還不如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和一個小小的會計唻。王副站長深有感觸,就是啊,論資排輩的話,咱倆也得一個二把手、一個三把手,這麼個小站,根本沒有辦公室主任這一說,還有會計,不就是發發工資啊,站上淘換兩個小錢,好好保管著就是,叫你拿出來你就拿出來,叫你上哪裏還賬你就麻麻利利地上哪裏去還,這個好,漫了鍋台上炕沿,比咱還能唻。真是,有些事,咱兩個副站長還不知道,人家那兩位老先生先傳出去了。兩位副站長說著說著,口氣突然鬆下來。一個說,不重用咱拉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個附和,就是,不就是多喝場酒啊,咱不稀罕,沒聽說人一輩子有四大害啊,酒色財氣,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哎,老張,財是啥東西唻,還有氣?張副站長說他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有害無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氣就更不用說了,沒聽人改不了氣煞了氣煞了的口頭語啊。
兩位副站長心平氣和地喝水,看報紙。站長來了,若有所思地在辦公室裏走躂了一會兒,說有件事,還得開個站長碰頭會唻。兩位副站長不看報紙,也不喝水了,紛紛起身給站長讓座。站長說不坐了不坐了,咱這就上我屋裏去,三言兩語就完了,說好了就行動,我問過政府辦公室了,還有一輛車沒安排出去,抓緊點。兩位副站長跟著站長往外走,我無意中一回頭,看見兩位副站長麵對麵碰出的兩朵會心的笑。
窗玻璃當當當響了三下,我扭過頭,會計在窗外朝我擺手。我走過去,會計撮起手指做了個點錢的動作。我明白了,會計是叫我去領工資。這是我分到統計站領第一個月的工資。我第一次走進辦公室主任的辦公室,當然也是第一次深入這間辦公室的小裏屋會計駐紮的營地。會計推過工資表,叫我簽字摁手印,審查無誤後,從抽屜裏拿出小包,拉開拉鎖,捏出一疊錢剛要點數,外屋傳來辦公室主任神秘兮兮的招呼聲,哎,來看啊!
會計又拉上拉鎖,提溜著小包急匆匆地出了裏屋。我隨後出來,順著兩個人觀望的視線望出去。站長正領著兩個副站長往外走。兩個副站長每人手裏提一隻小包,互相說笑。辦公室主任撇著嘴說,哎,你看咱那兩個副角,扭腰晃腚的,知道的明白兩個是雞巴擼了皮啥鳥也不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哪裏的兩個大幹部唻。會計也撇了嘴,說這才是對狗臉子親家來,這回成親兄弟了,忘下那陣為了爭誰是二把手,吵紅了打綠了的。哼!會計和辦公室主任的喉嚨裏幾乎同時冒出了冷笑。
辦公室主任說,又去滑溜嘴去了,人家請是一回事,要是花咱淘換的那幾個小錢可就不太像話了。他們敢,看著點,要是請人家我可不給他們報單子,我不管你是站長還是坐長!會計的牙齒磨得吱嘎作響。
拿著工資回辦公室時,我頭腦中的一座金字塔轟然倒塌了。金字塔是我來統計站這些天來,下意識裏根據我們六個人職位的高低建立的。本以為會計也和我一樣,沒職沒位的,處於金字塔的底層,可從會計說話的口氣和神情來看,他實在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的眼前不由得漂浮起站長跟他說話時那種近乎討好的表情。還有辦公室主任,兩個副站長,咋看咋都像金字塔的塔尖,而站裏畢竟有站長那個塔尖立在那裏。我不知道金字塔該怎樣壘了。值得肯定的是,不管怎樣壘,我都要處在金字塔的底層。再一次認識到這點,我的那個火星似的念頭悄悄熄滅了。
來統計站一個多月,除去打水掃地,我還沒有具體工作,打水掃地也是我主動幹的。一個多月來,我就這樣坐在桌前發呆,沒有人打擾我,我也沒有什麼可打擾別人的。坐在桌前發呆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偶爾會浮現出小時看過的戰鬥故事片中的畫麵——一個窮小子參軍了,一穿上那身渴望已久的軍裝,他便神氣活現地找領導請求任務:連長,下命令吧!連長,這個任務交給我吧!連長,保證完成任務!我的那個火星似的念頭就是抽機會找站長請示一下我的具體任務。
還有一個秘密。那天,我去領工資,工資表上雖然我的名字列在最後,但工資數額卻明顯地高出別人不少。我以為會計弄錯了,簽字摁手印時,手慌亂得有些抖。我提心吊膽地看著會計審查。會計竟沒有審查出來。會計把點好的錢遞給我的時候,我堅定地猶豫了。會計說,咋,不想要啊,不要更好,充公,當咱站上的經費!我嚇得趕緊把錢接了過來,不要咋行啊,沒有錢吃什麼喝什麼,爹娘累死累活省吃儉用供我念那麼多年書,沒有錢拿什麼孝敬他們,如果哪一天有幸和郗香桃在一塊,沒有錢,拿什麼請她吃點飯或者給她買點小禮物什麼的,當然,郗香桃不會在乎我有沒有錢,她有,高中談戀愛時就花過她不少錢,可現在不行了,唉,那時我咋那麼差勁呢,花人家的錢,還跟人家甜甜蜜蜜地親近,一點也不臉紅。
比如那次郗香桃買了糖果,分給我一小把,我不要,要她保管著,跟她一塊吃。郗香桃收回糖果,給我一塊,說那咱現在開始吃吧。我不接,非要她把糖果咬開,一人一半。郗香桃多聽我的話啊,真的就咬開,把一半大的給我。我叫她給我填進嘴裏,我們甜滋滋地吃著由她親口咬開的一塊糖果。吃著吃著,我突然提出跟她吃的糖果換過來,且不用手,死了我也不會忘記跟她口對口交換糖果的美妙。
過了些時日,迷解開了。司法所的人來統計站玩,見滿院子裏就我一個人,笑著問我,哎,小夥子,統計站的那些頭頭腦腦呢?我說出發了,不知出發做什麼去了。司法所的人笑笑,說還做什麼啊,不是搜刮民財就是蹭酒喝去了。看得出,那天來的司法所的那人心情很好,兩手掏著褲兜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還吹著口哨,這個統計站像是他自個的家,他愛咋折騰就咋折騰,引得牆角老楊樹上的家雀停止吵鬧聚精會神地朝他看。來統計站的人折騰完了,來到我跟前,喘著粗氣說,哎,小夥子,別看統計站裏那些人都戴著頂烏紗帽,其實都是紙糊的,就你是科班子出身。見我疑惑不解,他解釋說,那些人都是臨時工,泥巴碗,鏊子上的螞蚱,說不定哪一霎就跳躂不起來了。他說統計這活,其實以前是鎮政府辦公室的人兼著,也沒多少事,年底攏和兩個數字報上去就完了,個別的一季度或者一個月攏和攏和。統計工作,真正忙的時候,也就是國家搞個人口普查什麼的,可那活路猴年馬月的才倒騰一會,臨時抽幾個人,緊緊褲腰帶就辦了。書記、鎮長的一換人,免不了安插進幾個人,關係密切點的,進了實惠點的辦公室,相對不太密切的便搞個統計、計劃生育服務什麼的,反正鎮上出工資,上麵管不著。專門搞統計,兩三個人的時候,設了個統計辦公室,多到四五個人了,就改成了站。統計站這個院子,以前是經貿委,經貿委有企業孝順,鳥槍換炮,在外麵蓋了座小樓,這個破院子就給統計站了。他笑著說,你還沒到那個計劃生育服務所看看去唻,漢子頭老婆腚的啥人都有。
見我一臉的傻相,司法所的人囑咐我,哎,小夥子,別看統計站這幾個鳥人,成天為了點雞毛蒜皮狗撕貓咬地閑不住,你可別摻和進去,你一個生瓜蛋子,沒依沒靠,狗撕著了貓咬著了都夠你嗆。其實這幾個鳥人的撕咬,都由他們後麵的靠山撐著,誰的靠山得意誰就汪汪、喵嗚的聲音大些,說不定哪一霎被調到那些實惠點的辦公室裏去也未可知。也巧,幾個鳥人的靠山這幾年都上不上、下不下的,他們汪汪咩嗚不起來,關在院子裏弄個窩裏蹬就是。我終於托出了心裏的迷惑,說臨時工工資那麼低,值當在這裏混啊?他笑了笑,說雞不尿尿,自由變化啊,老百姓講話,落水狗才更咬人來,像你這樣餓不著撐不著的,還有心思找食吃,沒聽說有權不使過期作廢啊,別看人家工資仨核桃倆棗的,沒幾年,不聲不響的,小樓房就躥起來了,家裏置辦的比咱吃皇糧的還氣派。
一個電話,使我對統計站的工作有了進一步了解。其他人都出發了。嚴格說,是站長、王副站長、會計出發了。剩下我們三個,拉了會兒閑呱,張副站長跟辦公室主任說,大主任,人家今中午有活了,咱也出去找個茬吧。去就去。辦公室主任二話沒說,去他屋裏提溜了小包,站在院子裏等張副站長。張副站長囑咐我好好值班,有他的電話就說他去開會了,把電話內容記一下,等他回來彙報他。張副站長和辦公室主任是自由出發。站裏就剩下我了。
我坐在桌前,望著窗外黃澄澄的陽光,想了會兒郗香桃,正受不了心裏的酸溜溜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電話是林業站打來的。林業站的人說,3號實驗田裏那35畝花椒苗該打藥了,說了按規定每畝所需的藥量和藥的價格,要站長回來抓緊時間上報政府,撥了款子,他們好動手。我回到座位,把草記下來的數據重新謄寫了一遍,像立了大功一樣,等著站長回來彙報。
五個人一同回來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互相抱怨著車上太擠什麼的。從他們的對話裏,我聽出,是張副站長和辦公室主任在哪裏喝了點酒,徒步往回走的時候,遇上了站長坐的車,兩個人到車上擠了擠,一起回來了。有的說腿都麻了,有的說胳膊都酸了,有的說不知誰吃蒜瓣子來,大蒜味熏得都沒大喘好氣。會計說,誰吃的,還用問,咱站長啊。站長也不否認,說你和王副站長不也吃了,光我啊,吃豬下水,不就蒜瓣子吃不出味來。會計說,他吃是吃來,臨來的時候含了點茶葉嚼了嚼,大蒜味就沒有了。王副站說他也嚼茶葉了。
我把電話內容給站長。站長看了看,說這是辦公室主任分管的,先給辦公室主任,叫辦公室主任弄好了再給我吧。辦公室主任很認真地看了看電話內容,不屑地說:你們說35畝就35畝啊,明天去量量,多個3畝5畝的,砸他一桌,超過10畝,咱就得收提成!
我這才注意到牆上那張《分管工作安排》,上麵根據職位的高低,自上而下依次排列著五個人的名字。相對應的,就是他們分管的工作:機關、事業、農業、工業、林業、教育、衛生、水利、供電等等等等。按照職能部門的重要程度和範圍大小排列下來,分管的項目由少到多,到了辦公室主任和會計這裏,已經連成一大串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的心裏油然而生了一個小小的熱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名字早早上牆,後麵也帶上一條小尾巴。
說起來,我這人看上去文質彬彬,一副不卑不亢、寵辱不驚的泰然模樣,其實骨子裏還是藏著一股賤氣,一遇上適宜的氣候,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比如對於郗香桃,也就是高三那陣忙裏偷閑地跟她談了一年的戀愛,就吃了秤砣一樣念念不忘了。當然不得不承認,跟郗香桃的那場戀愛談得著實過火了點,不知道我對她的意思夠不夠動用“刻骨銘心”這個詞的級別。在這一點上,我與富和有些相似之處。
富和剛參加工作那年,風風火火地參加了縣裏的一個文學社,在文學社裏認識了一個女社員,那女社員長得好看,也聰明。當然,富和不說人家好看和聰明,而是說她美、有悟性。好看和聰明的女人像好飯好菜一樣,是經不住那些饞嘴巴的貪婪的,就像郗香桃一樣,高三那年就被我大張著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真的,我跟郗香桃戀愛的秘密暴露以後,班上的人都說我早早地吃上了香桃。女社員早就叫人吞進肚子裏了。富和不甘心,非要叫人家從那男人的肚子裏倒出來。那男的是縣裏一個大幹部的後代,在縣電視台做記者,成天跟在縣裏一些比他爹的官還大的幹部的屁股後邊。不用說,富和失望了。女社員孩子都三四歲了,那天我和富和在縣城裏胡逛悠,突然看見她跟孩子在縣體育館門口的單杠下玩,富和掉頭就走,說走啊付唱,看見她我受不了!與我不同的是,富和失望後,經過不到半年的調整,娶妻生子了。我沒有。為此富和有時罵我是木乃伊。
自從留意到那張《分管工作安排》,我見了辦公室主任和會計格外地謙恭起來,不笑不說話,一看見他們在院子裏打掃衛生,或者握了那把生鏽的鐵剪,拾掇花池裏那些不值錢也不咋好看的破花爛草什麼的,就神使鬼差地跑出去,奪下人家手裏的家夥就幹。幹這些的時候,我的腦子是很清醒的,跟對待郗香桃不一樣,我幫郗香桃做事的時候,都是迷迷糊糊的。比如那回郗香桃來月經了,後悔衛生帶壞了沒有及時準備新的,我二話沒說,連夜翻過學校的鐵大門,敲開了五個小店鋪的門,才買到一條滑溜溜的衛生帶。做這些的時候,我真的迷迷糊糊的,隻是想著把衛生帶買到盡快送到郗香桃手裏,越快越好。對於辦公室主任和會計,我知道我是在努力討好人家,討好人家的目的是期待著哪一天兩個人高興了,把名字後麵的大尾巴揪下一小截來,粘在我的名字後頭。對站長和兩個副站長我是不敢奢望的,他們名字後麵的尾巴太短,也太沉重。
統計站的工作就是統計數字,其實會加減乘除就行,我在統計學校學的東西連點皮毛都用不上。聽說統計站的地位最權威的時候,鎮委、鎮政府撥款收費、評先樹優和獎懲什麼的完全以統計站提供的數據為依據。數字太重要了,說句到家的話,我們這個世界哪裏不受著數字的影響呢,數字的變化直接決定了這個世界呈現給我們的真實麵目,更何況我們小小的工作、小小的生活和支撐工作生活的小小的生命個體。那陣,統計站著實火了一把,人們常常看見站長跟鎮委書記在一塊喝茶、下棋,有說有笑地進出酒店,眼熱得鎮上一些在重要部門擔任要職的頭頭腦腦們都對著統計站伸舌頭眨巴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