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苜 蓿

一大早,蓮兒抱著兩個女兒的新衣服出了門。

夜裏下過一場毛雪,薄得連地麵都蓋不住,腳踩下去,雪片像灰塵一樣輕盈地飛揚,地上留下一個個簡單的腳印,在太陽下閃著模糊的銀光。雪下得雖薄,卻使早晨的陽光亮堂了不少,空氣也新鮮而潔淨。沒有一絲風,快到臘月根了,也不覺著冷。蓮兒不願多繞那幾道彎,放棄了走開闊的大路,下這點雪路麵都打不濕不會太滑。她順著羊腸小道,爬到塬頂時居然出了一身細汗。沒多長的坡道,有時一天要上下幾個來回,出汗的時候很少,大冬天的竟然出一身細汗,蓮兒明白,是她心裏急了。

蓮兒要回娘家,給爹籌備過年的物什。自從娘去世後,每年一過臘八,蓮兒都要回娘家給爹蒸上夠一個正月吃的饃,煮好一大鍋肉,還要將屋子裏外徹底清掃一遍,讓爹過個清爽幹淨的新年。其實沒有蓮兒做這些,爹照樣也能過個幹淨的新年,家裏還有大嫂呢,她也會把一切收拾利索。可蓮兒不這樣想,有些事還是該親閨女來做,像拆洗父親的被褥,尤其是貼身內衣,人家做媳婦的給公公拆洗還是不大方便。養閨女,不就是這個時候用得上嗎?

公公婆婆住在塬上的大哥家。早些年,半坡的老宅公家不讓住了,說是下雨容易發生滑坡很危險,讓搬到塬上,免費給規劃宅基地。趁這機會,公公給兩個兒子大河、小河分別要了新宅基地。大河先蓋了三間平房搬了上去,他媳婦是在城裏打工時自己對上眼的,是南方人。南方人離不開大米,經常為吃麵食還是大米,與大河鬧得有些不愉快,但大河厚道能遷就,反正在城裏打工,經常不在一起吃住,還能湊合。兩人生活了一年多,生下一個兒子後,媳婦被一個愛吃大米的北方男人勾引走了,把兒子留給了大河。蓮兒的公公婆婆隻好搬到塬上,給大兒子帶孩子。小河暫時沒搬家,想再攢些錢,在塬上蓋棟兩層樓,風風光光地搬上去。說這話時,小河和蓮兒才一個女兒,轉眼間,小女兒都會遍地亂跑,知道過年要新衣服了。

蓮兒將兩個女兒的新衣服送到大哥家。大哥不在,幫別人家殺豬去了。公公也不在,看別人家殺豬去了。婆婆一個人在收拾屋裏屋外的衛生,大哥的兒子及自己的兩個女兒在婆婆的大呼小叫聲中,跑出跑進幫奶奶搬小物件,越搬越亂,卻樂此不疲。兩個女兒見到蓮兒,大女兒搶過衣服歡天喜地地就要穿,小女兒隻瞅了一眼,根本顧不上喊聲媽,與哥哥搶著又去搬東西了。蓮兒心裏很失落,眼淚差點滾落下來。婆婆頂著一頭灰塵,過來看到蓮兒手裏的新衣服,臉上頓時也像蒙上了一層灰塵。蓮兒咬咬嘴唇,強忍住心裏的酸楚,輕輕地叫了聲媽。

婆婆迅速打斷了蓮兒要往下說的話,返身進屋,瞬間又出來,已是一臉笑容。這笑容虛晃晃的,像掛上去的一樣。她遞給蓮兒兩百塊錢,說,拿上給你爹買件新衣服,快過年了,老年人穿一次少一次。

蓮兒的淚水奔湧而出,顫顫地又叫了聲媽。

婆婆也抹了把淚,從蓮兒手裏接過孩子的新衣服,說,你去吧,多陪你爹,他一個人孤單,有我在,孩子盡可放心。

今年,蓮兒回娘家,可不是為爹籌備過年的物什這麼簡單。她的男人小河,秋天的時候在城裏的建築工地出事故死了,大哥大河領著一幫親戚去城裏交涉,吵吵鬧鬧好幾天,帶回二十萬元撫恤金,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小河的骨灰。因為是在外麵出的事,按祖規不能進家門,也不能埋進家族的墳場。小河的骨灰沒有上塬,隻在半坡稍作停留,便被匆匆埋葬在陽坡的一片苜蓿地裏。那是蓮兒家的苜蓿地,已經安排人挖好了墓坑。那時候,苜蓿已收割完畢,打成了捆留作牛馬冬天的飼料,苜蓿地裏隻剩下幹硬的苜蓿茬和掉落的枯葉,寂寂地守在失去實質內容的苜蓿地裏。因給小河挖墓坑、埋葬,那片地裏的苜蓿茬和枯葉被人踩碎踩爛,掩進土裏,像小河,高高的身形就那麼莫名地變成了一撮灰,最後鑽進了泥土裏。小河從出事到安葬,蓮兒自始至終頭腦都是木的,她完全處在渾沌之中,誰的話都聽,讓她披麻戴孝,她就戴,讓她哭,她就哭,好像她情感的所有開關都被旁人控製著,一個按鈕按下去,再一個按鈕按下去,她就那麼被按著鈕走完了所有的程序。與小河結婚五年多,她感覺還沒完全進入狀態,他們的婚姻就隨著小河的離世,結束了。

蓮兒和小河,是通過媒人介紹的,雙方也都見過幾麵,彼此沒啥挑剔的,主要是家裏人都同意。既然都挑不出什麼,還猶豫什麼?蓮兒根本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對小河,那感覺說不上強烈,也不討厭,就好像在一段路上相遇的兩個人,前後都沒有往來者,隻能是他們結伴而行了。蓮兒性子軟,家裏相中了,她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就和小河結婚了。結婚都五年多了,蓮兒還覺得小河很陌生。小河跟大河一樣,也在城裏打工,每年總要到臘月根,小河才從城裏回來,剛過正月初五又像鳥兒一樣走了。唯一待得比較長的時間,是剛結婚那年,小河才嚐到女人的好,心裏貪戀,舍不得離開蓮兒,今天拖明天,找了好多個走不了的理由,最後還是沒能拖太久,被父母逼著沒過正月十五就回城了。說句實話,他們結婚五年,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足兩月,就是這不足兩月的時間,小河也隻是更多地貪戀著蓮兒的身體,彼此沒怎麼交流過。甚至,小河的模樣在蓮兒的心裏有時候都會莫名地模糊起來,好像這個男人隻是路經她家門前的一個過客,每年走到這兒,歇歇腳,再向別處。就這樣,他們還是生下了兩個女兒。

小河出事後,公公婆婆借故蓮兒悲傷過度,一個人操持不過來,把兩個孫女接到塬上自己身邊照顧。其實,蓮兒心裏明鏡似的,這幾年裏,除了生孩子坐月子那會兒,婆婆過來幫一把,剩下的不都是她一人帶著孩子嗎?那時候可沒有人想著她一個人帶倆孩子有什麼不妥。公婆這是擔心她有別的打算,畢竟她還年輕,和小河結婚才五年多,這五年多的時間又基本都在離別之中,他們的心怎麼可能妥妥帖帖地在一起,所以先把孩子掌控在自己手中。還有,小河的那二十萬元撫恤金怎麼辦,這是個敏感而且也是非常脆弱的話題,快半年了,一直都沒誰敢輕易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