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年·夏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方才還豔陽高照, 這會子鉛雲低垂, 晦暗的天幕不時傳來幾聲震耳的悶雷。隻待片刻, 瓢潑似的雨沿著碧綠的廊簷傾瀉而至, 聚成一排通透的水簾, 濺在青石板上順低勢流進暗渠, 穿過地下鋪就的陶製引水溝全數彙入渭河。
早有宮女開始在宣政殿掌燈,複又罩上薄胎瓷燈罩,一切打點妥當後, 宮女朝皇帝和禦侍福了福身子,全數退出了東配殿。
喻苒那雙灰綠色的雙眸像是瞳孔裏浸了青雘,似一滴碧墨渲染在潔白宣紙上, 她瞅著手邊宮燈有些出神, 薄如蟬翼的青白釉麵上用金粉繪了條騰雲祥龍,雲朵外圈鏤空雕刻, 暖黃的燈火從密集的小點中透出來, 離得遠的人緩緩靠近走過來, 便會覺得那雲仿佛在動, 讓她的心又飄到上元節燈會的時候……
承澤不小心指尖上沾了些墨汁, 想叫喻苒拿個帕子擦掉, 卻瞅著她發呆的樣子,便放下手中的折子去看她。
四周安靜的很,可以聽到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
喻苒此刻不知道想到什麼, 嘴角微微一翹, 兀自抿著嘴笑,回過頭來,發現承澤在盯著自己看,便問:“怎麼了?”
承澤低下頭,拿起折子淡淡地說:“你臉上有滴墨。”
喻苒用手去抹臉:“沒有啊。”
承澤抬手用沾了墨的小指劃過她的下巴:“這裏。”複又用拇指輕拭,指尖如觸暖玉,叫人貪戀,卻不得多貪戀,他染上一些墨印給她看。
喻苒拿出帕子直接從白瓷水呈中沾了些水,擦了擦了下巴,問:“還有沒?”
承澤看著她的雙眼,不是第一次陷進深潭中,於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喻苒用帕子的另一個角又沾了些水遞給他,示意他擦手。承澤拿著帕子的手頓了頓,這才輕輕地擦去了手上的墨。
奉茶宮女端著紅漆盤踏進宣政殿的東配殿,站在琉璃珠簾前微微屈膝:“奴婢參見皇上,參見禦侍大人。”隻見喻苒在皇帝邊上候著,便未出聲,走上前來悄悄對她對了個嘴型“公主”,又低頭看漆盤中的點心,喻苒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宮女將幾個小碟擺在條案那,蹲福離開。喻苒複將明前龍井端過來放在禦案上,還未開口,先被承澤唬了一跳。
“混賬!”承澤猛地一拍禦案,連帶那青花瓷盞都為之一震,他氣急敗壞道,“這些個老匹夫,越管越寬了都!”估摸著越想越氣,直接抄起奏折甩在殿中的盤龍熏爐上,掠的那淡藍色的輕煙扭曲蜿蜒。
喻苒仿若未聞,取了塊綠豆糕輕咬一口,無恙後又夾了兩塊布在空碟中,擺到承澤麵前:“您晌午就未曾傳膳,這會都未正了,先用些墊墊。”
承澤抿著嘴,瞅了一眼綠豆糕,眉頭微蹙:“如意送來的?”
喻苒點頭“嗯”了一聲:“是安陽郡主的意思。”俄而,走到前麵撿起地上的奏章,隨意瞟了幾行後說,“依臣看,明日早朝跟朝中官員說:明年選秀時封賜的妃嬪,不再由家人子中殿選所出,直接將這些老匹夫還未出閣的嫡女全招進宮來,看他們還該不敢碎嘴。”
承澤滿眼寵溺的笑意,最上卻故作生氣:“竟出餿主意。”
喻苒想了想:“不過,皇後之位還是要早些定下來的好,估摸著江南沈家再過兩年會送人進宮。”
承澤臉上的笑意減淡,有些無奈:“苒苒,幫我挑個皇後吧。”外頭順勢閃過一道白光,照得他的臉愈發的深沉。
喻苒問:“你想要找個什麼樣的?”
承澤垂下眼眸,喃喃道:“像你這樣的便好。”一道驚雷劈過,轟隆隆作響,喻苒什麼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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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承澤為正宮皇後所出,靖和帝老來得子,他還未開蒙,便已被封為太子,至十八歲時正式登基,靖和帝退居太上皇,垂簾聽政。
太上皇說是垂簾,一個月能來聽五次政就已經很不得了了,全賴當朝太師喻南硯輔政,不到一年,幹脆撂擔子不理朝政,好在承澤能夠獨當一麵,國事處理得妥當,又一年後,喻太師不再以輔政官員自居,退至內閣輔臣。
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半柱香的功夫未到,天邊已斜掛霓虹。
難得的雨後初霽,承澤立在廊簷下有一刻的放飛思緒。
遠遠過來一穿白色錦袍的朝中官員,承澤並未垂眸去看,倒是喻苒先行福了福身子:“見過喻太師。”還未等人開口,她已換了副麵孔,橫豎身邊再無宮人,便對那人甜甜的笑,“父親來宮裏尋母親的麼?方才母親還叫人送了糕點過來,嚐著是母親親手做的。”
“參見皇上。”喻南硯先對承澤作揖,這才看向喻苒,“雨停了,還不出宮麼?”
喻苒料著他們有話要說,便朝承澤拱手:“臣先行告退。”
就她離去的背影,都叫承澤駐足癡望了好一陣子,待回神見喻太師盯著自己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訕笑:“兒時喻苒踩過青石板,濺得一腳泥水,氣的哇哇大哭,朕便想著今日她若重遇,會是何表情。”
且不說這理由有多牽強,饒是宮裏廣場正院,千萬人踏平的花崗岩石板,怎會有縫隙滲水。
喻太師並不點破,兩人含笑又回了東暖閣。
安陽帶頭給承澤的後宮塞女人,但是承澤不為所動,她便讓喻太師遞折子提及後宮空置之事,卻被他打哈哈敷衍過去,安陽不樂意了,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來宮裏小住。
一麵是自己心愛的夫人,一麵是他不想幹涉的帝王後宮,委實頭疼,思來想去仍是當初寵愛她的心思,願意妥協,當朝啟奏怕傷了和氣,這邊下了朝,他換了身衣裳便進宮來親自遊說。
承澤對喻太師是相當敬重,兒時由他授學,呆在太師傅的時間比東宮要多得多,加之又是心上人的父親,便更是尊敬。
喻太師道也不遮掩,直接用導師和表哥的身份,希望承澤以江山社稷為重,娶後納妃開枝散葉。
這自然是不會讓喻苒入宮的,早在幾年前,喻苒任職禦侍,這是太上皇在位時的意思,全朝堂的人都知曉禦侍受命於帝王,不得於皇子私交,想直接斷了太子的念頭。
承澤心裏有苦說不出。
既然喻太師今日的立場不同,承澤便以學生的態度回話,將一切都挑明了說:“表哥知曉我心裏中意誰,既然娶不到,不能娶,我也不願讓別的女人占了她的位子。”這樣直白,竟噎得喻太師無言以對,又繼續道,“若換做表哥當年娶不到如意,你會怎樣?”
說一千道一萬,喻太師雖然會是同樣的想法,但是兩人身份不同,便不能一同做這個比較:“您是帝王,將來大昭總是要太子來承繼宗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