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兌
86.神樹
黃楊村有棵神樹,長在村頭的古井旁。
沒人說得清它生長的曆史。據老一輩人講,在村莊還沒建製以前,樹就存在了。它獨自在那裏等待了上百年,才迎來了這麼個村莊。因此,這棵樹被村民視為吉祥樹,是活在他們心中的圖騰。
從形狀看,此樹生得盤根錯節,精血旺盛。樹幹七個大男人手拉手,也無法將其合抱。伸開的樹枝,像一塊翡翠幕布,罩住地麵偌大一方地盤。勞動之餘,村人自發組織人員在樹底下平出一塊地。無論商量村中大事,還是誰家遇到紅白喜事,都到這塊平壩上來聚堆。地上可安放十餘張桌子,男女老少坐在一起,有說有笑,鄰裏和睦,其樂也融融。
有一年,炮仗娃滿五十,全村人坐在樹底下喝酒。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間漏下,照在喝酒人臉上,與酒精導致的酡紅交相輝映。那天大家高興,從中午喝到傍晚,也沒散席。喝到最後,差不多的人都醉了,便躺在樹底下睡了一宿。第二天醒來,便有消息傳來,說周邊幾個村子昨夜突降暴雨,山洪和泥石流掩埋了很多房屋,還死了很多人。唯獨黃楊村平安無事。村人們都驚歎是神樹保佑了他們。
之後,每到農曆初一或十五,村裏人都要去神樹上掛紅,燒香磕頭,祈求風調雨順,人丁興旺。若村中有人嫁閨女、去部隊當兵、報考學校、出遠門……也要去神樹前祈福。神樹是有求必應,不論鄉民所求何事,大都一一應驗,夢想成真。
可有一年,神樹上爬滿了白蟻,半邊樹幹也被蛀空。村民人心惶惶,料到將有大事發生。果不其然,二零零六年,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渝州大地,黃楊村也未能幸免。田地開裂,人畜受困。樹木被曬死,糧食顆粒無收。人即使躲在屋裏,也如坐在蒸籠上。如今,大旱過去已近十年,但村中的水源卻早已從大地上蒸發了,村莊成了一座無水的村莊。而那棵神樹,也隻剩一截樹樁。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高僧圓寂後,留下的舍利。
87. 怒牛憤豬
黃四娃在鎮上一家屠宰場替人宰牛,每天都要殺十幾頭,送往周邊區縣的各大餐廳。按慣例,殺一頭牛,都要向牛體內注入大量的清水。而且,必須先將水注入活體後,再殺牛。隻有這樣,牛肉才新鮮。
牛都是從周邊鄉鎮收購來的,那些牛一見黃四娃手裏長長的注射器,就渾身顫抖,瞳孔放大,淚滴像晶瑩的珠子,在眼眶裏滾動。黃四娃注射技術嫻熟,他將吸滿水的注射器端在手裏,慢慢靠近牛身,見牛沒注意,抬手就是一針。被刺紮得脹痛的牛,奮力擺動頭部,試圖掙紮反抗,但四條腿均被粗粗的繩索捆綁住,動彈不得。不多一會,牛身出現浮腫,四肢就癱軟了。黃四娃見狀,電閘一開,鋒利的鐵刀從牛脖頸切下,牛頭便滾落一邊,身首異處了。
或許是常年殺牛的緣故,黃四娃身上透出一股殺氣。隔多遠,牛就能嗅到他身上的氣味,止步不前。哪怕牽牛人將鼻繩拽斷,它們也寸步不移,腿像四根固定的木樁。
然而,有一天,牛販子牽來一頭牛。此牛瘦弱不堪,走起路來偏偏倒倒,像是生了病。剛到屠宰場,它自己就走進柵欄裏去了。進去後,就躺在地上不動。黃四娃想,這頭牛要盡快宰殺,不然,等死了再放血,肉就不夠鮮了。就在他拿起注射器準備注水時,那頭牛卻一下站起來,發了狂地衝向黃四娃,把他擠在牆壁上,用犄角刺穿肚皮,當場死亡。牛把黃四娃的屍體挑在犄角上,繞著鎮子跑了幾圈,鎮上的人都驚呆了。黃四娃的婆娘見此情形,慌忙從屋裏抓起一根棍子出來阻擋,牛又凶猛地朝她衝去,三兩下就將其頂死了。大家見這頭病牛的兩隻犄角上各掛一人,咂舌不已,卻不敢上前。
從此,鎮上宰牛的人,都不敢朝牛身上注水了。
李七娃是個牽腳豬的。他每天唯一要幹的事,就是將腳豬服侍好,養壯實。幹他這行,最怕的,是腳豬在給母豬配種時,被主人罵為不得行。要是那樣,不但腳豬沒麵子,牽腳豬者也會很臊皮,被人瞧不起。
李七娃就遇到過這種事。有一回,他的腳豬正準備給母豬下種,剛一爬上母豬的背,腳豬的腿就軟了,滾了下來。守在旁邊的主人急得團團轉,心想,背時的瘟豬,關鍵時刻,你閃啥子勁嘛。李七娃見主人臉色不對,趕緊把豬拉過來,推它重新進行交配。可這下,腳豬卻連母豬的背都爬不上去了。
回去後,李七娃便頓頓給腳豬喂生米漿,吃得豬都想吐了,他也要強行讓豬把幾大桶米漿吃完。你還真別說,這種方法效果奇好。自從腳豬吃了生米漿後,發起情來,那可真叫霸道。隻要它一上母豬背,精液就一汪一汪的來。配種質量也相當高,母豬每產一窩崽,至少都有十一、二個。主人高興,李七娃掙錢就多。
按常理,一頭腳豬每日頂多隻能配三次種,超了,會傷腳豬元氣,十天半月都難以恢複。可李七娃為了多掙錢,一天要讓他的腳豬配五、六次種。最開始那段時間,腳豬尚且招架得住。越到後來,腳豬出現體力不支,見到母豬就躲。遇到這種情況,李七娃就用雙手撫摸腳豬身體,激發其情欲。有時還要蹲下身來,在豬的耳朵邊嘀咕,像是在做豬的思想工作。
一日午後,烈日當空,李七娃牽著腳豬出去配種。或許是上午剛剛配過種的緣故,加之天氣燥熱,腳豬大張著嘴,哼哧哼哧在泥地裏亂拱,就是不肯跟著李七娃走。李七娃一看跟人約定的配種時間已過,急得汗水直冒。他索性脫掉上衣,雙手奮力拽動繩索,將豬朝前麵拉。可豬就像一坨毛鐵,李七娃的手都勒出血印子了,它仍巋然不動。李七娃隻好下毒手,朝豬身上使勁抽鞭子。誰知,幾鞭子下去,腳豬陡然憤怒了。它拚命朝李七娃撞去,李七娃人瘦,一個趔趄,就栽倒在路邊的菜土溝裏。他正欲翻身爬起,腳豬又猛撲上去,騎在他身上一陣亂踩。幾分鍾過後,李七娃便七竅流血,一命嗚呼了。
從此,村裏牽腳豬的人,都不敢強行讓豬配種了。
88.一封遺書
羅青維有三個子女,兩男一女。女兒出嫁多年,嫁給鎮上一戶賣豆芽的人家。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女兒在別人家的鍋裏吃飯後,他就再沒掛念過。盡管,女兒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羅青維最鬧心的,是兩個兒子。他們打小就爭強好勝,為爭一件小東西,比如一顆扣子,或一把玩具小刀,可以一個星期不說話。長大後,更是形同路人。分家後,都各顧各,從不在一起打堆。就是年終團年,他們也不在一張桌上吃飯,這讓當父親的羅青維傷透了腦筋。他曾想過各種辦法,撮合兩兄弟,可越撮合關係越僵。
去年,羅青維身患重病,預感來日不多。他擔心自己閉眼後,兩個兒子會因為分家產的事扯皮,故趁腦殼還清醒,手腳還能動,他效法城裏人,寫了一封遺書,全文如下:
遺 囑
本人羅青維,男,73歲,雀舌鎮黃楊村人。由於我患有心髒病和高血壓,情況相當嚴重,說不定哪天閻王就發帖子來請我去喝酒了。所以,趁我在未接到帖子之前,有必要把相關事情做個交代,以免我死後,子女們產生不必要的誤解:
一、我有石磚瓦屋一間,四麵牆壁,共有石磚508塊,大兒子羅大寶和二兒子羅大全一人分一半,也就是每人254塊石磚。至於房頂上的殘瓦,則全部歸羅大全所有。理由是他家的茅房長期用膠紙封頂,不遮風避雨,可以用這些瓦暫時應付一下;而屋頂的所有檁子和房梁則全部歸羅大寶,理由是大寶的婆娘和兒子都喜歡吃香腸,可以把這些雜木拿去燒火熏製。這些木柴都是幾十年的老料了,熏出的香腸味道好,吃起來可口。
二、屋中家具共有17件,其中方桌一張,板凳四根,臉盆兩個,水瓢一把,木床一張,飯碗八個(有兩個是缺口)。方桌和板凳歸羅大寶,剩下的一律給羅大全。
三、我有鎮上郵局的存折一張,存有人民幣642.75分錢。其中150元給大孫子羅天,150元給小孫女羅甜;剩下的342.75分錢,全部拿去還村頭的張元毛,我年初買化肥,從他那裏借了350塊錢。因他去城裏女兒處住了,我一直沒碰到他,等他回來後,由羅大寶代我歸還,就說少他7.25分錢。憑我跟他幾十年的交情,想必他會諒解的。
四、後山的岩洞裏,有幹柴5捆。羅大全分3捆,羅大寶分2捆。大寶是大哥,謙讓弟弟是應該的。
五、房頂的編織口袋裏,裝有一床花鋪蓋,那是我婆娘身前留下的,一直沒有用過。考慮到我生病期間,女兒羅霞經常抽空來照顧我,給我端屎接尿,洗衣做飯,還提來香蕉、蘋果等好吃的東西。我這輩子虧欠她太多,這床鋪蓋就留給她,算是個念想。
六、最後,我還想留句話,是說給羅大寶和羅大全的。你們兩個身上都流著我的骨血,一個是我的左手,一個是我的右手。不管少了哪一隻,我的心都痛。希望你們一定要搞好團結,不然,我就是死了,都不得安寧。
立遺囑人:羅青維
證明人:陳行虎(村長)
2013年10月23日
89. 謝幕台詞
黃楊村有一座戲台子,現在坍圻了,隻剩幾根柱子和一層樓麵,像血肉風幹後的一具殘髏。
過去,戲台上是很風光的,逢年過節,或是有重要的活動,諸如祭祀先祖,祈雨求福,村民都要來此聽戲。一陣開場鑼鼓之後,二胡拉響,嗩呐高奏,生旦淨末醜輪番登場;百味人生,嬉笑怒罵,歌哭悲歡,生離死別,皆在此戲台上演繹。
一個村莊也就活了,有了幾分生氣。
村中有對老姐妹,姐姐叫冬雪,妹妹叫夏花,唱戲堪稱一絕,是村民心中真正的“角兒”。別看她們都已年過花甲,隻要朱唇輕啟,水袖婉轉,便能引來百鳥朝鳳。其唱腔之清脆、舒緩,猶如梨花帶雨,春陽耀波,聽者無不如癡如醉,忘乎所以。
據說,姐妹倆都不是本村人,隻因年幼時,跟隨一個戲班來此地賣藝,走散了,流落到黃楊村,被一戶好心人收養。收養者家有一子,名叫龍泉,年齡與她們相仿。三人青梅竹馬,同甘共苦,視同己出。每天早晚,冬雪和夏花都要跑到山坡頂上吊嗓子,龍泉也跟著去,坐在草地上,靜靜地聆聽。時間長了,三人都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姐妹倆同時喜歡上了龍泉;而龍泉也同時喜歡上了冬雪和夏花。
姐妹倆互相謙讓,意欲成全對方,這讓龍泉十分為難。讓來讓去,冬雪和夏花最終終身未嫁。龍泉呢,也被姐妹倆的深情厚誼所感動,終身未娶。三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仍以兄妹相稱。
隻是,他們私下有個約定,每年龍泉生日當天,冬雪和夏花要為他唱一台戲。起初,聽戲者隻有龍泉一人,戲裏戲外滿是濃情蜜意。後來,或許是村裏人覺得龍泉一個人聽戲太孤單,也太奢華,便跑來捧場,湊熱鬧。一來,就被姐妹倆的聲音征服了。這樣,龍泉的生日,自然就演變成了一個鄉村的節日。村裏人還給節日起了個名字:“鵲橋日”。說也湊巧,龍泉的生日,正好是民間七巧節的頭一天。於是,他們便把兩個節日一起慶祝了。
冬雪和夏花每年唱的內容都一樣,沒什麼變化,但龍泉就是百聽不厭,村民們也百聽不厭。每聽一次,龍泉都淚眼婆娑,惹得其他聽眾也跟著掉淚,場麵很是感人。
同一台戲,就這樣唱老了三個人。
幾年前,冬雪突發腦溢血,死在戲台上。龍泉和夏花悲痛欲絕。一對惺惺相惜的百靈鳥走掉一隻,唱戲的聲音由此暗淡了,整個戲台仿佛塌了半邊。
也是從那時起,村裏再沒人去聽戲了,統統躲在家裏看電視,打麻將。他們已經沒有了聽戲的時間和心境。但夏花仍每年堅持為龍泉唱戲,龍泉也一場不落,穿著幹淨的衣服,端莊地坐在戲台下,像曾經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聆聽姐妹倆天籟般的動人之聲。
這戲聲中的含義,惟有龍泉能懂。
可某一天,夏花這隻百靈鳥也飛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找他的姐姐冬雪去了。她倆生要同林,死要同穴。
夏花走後,村莊徹底沉寂了,再也聽不到唱戲的聲音。但孤獨的龍泉,聽戲的習慣仍沒改。一到他生日那天,無論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當空,便早早地端張板凳,坐到戲台下,像過去那樣,聽得如癡如醉,熱淚滂沱。仿佛冬雪和夏花這兩隻百靈鳥,還在他的耳際鳴唱,叫聲能把他的靈魂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