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金(1 / 3)

卷一:金

1. 出生地

出生地,換句話說,就是故鄉。

我的出生地,位於重慶西部一個偏僻小鎮的山坡上。鎮名叫“雀舌鎮”,村名叫“黃楊村”, 皆響亮而剛硬。若站在坡頂俯瞰,整個村子就像躺在一個巨型的搖籃裏。籃中除裝著茅屋和泥土外,還有樹木、花草,牛羊和貓狗,白天的太陽,以及夜晚的繁星和月亮……

幼時,清晨或黃昏,邀約幾個小夥伴去坡上割草,迎麵吹來的,是故鄉的風。特別是冬天,風帶著利刃從我們臉上刮過,仿佛手上緊握的割草刀劃破手指的感覺,這絲毫不亞於饑餓之於我們正在發育的身體的刺激。那種看不見的痛,就像一顆生鏽的鐵釘,錐在人一生的記憶裏,想忘都忘不掉。

等背篼割滿草,倘太陽還沒有完全升高,或者紅日尚未完全落山,我們就會躺在坡地的草坪上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山外的世界。大家都想知道山的外麵是什麼。有孩子說,山的外麵有糖果;也有孩子說,山的外麵有汽車;還有孩子說,山的外麵什麼都有,要啥有啥……

那個時候,我們都沒念幾天書,大字不識幾個,也不知道啥叫“夢想”。你出生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深埋著你的根——這就是“命”。農民最大的忍耐,就是認命。這是他們千百年來養成的生存哲學。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注定會承擔風險。

山外的事情想得多了,孩子們常常睡不著覺。他們像被附了魔咒,成天把自己幻想成一隻鳥,騰雲駕霧,朝著山外飛翔。遺憾的是,當這一隻隻羽翼稚嫩的小鳥還沒飛過山崗,就被夜幕擋住了線路。他們的幻想終成泡影。待這隻隻倦鳥重新回到茅草搭建的舊巢時,父母早已做好晚飯在等待他們回家了。晚飯永遠那麼簡單,一碟鹹菜,幾碗清湯寡水的粥。孩子們臉上無疑都掛滿了淚水,但父母並沒有責罵他們。因為,他們年少時也做過同樣的夢。孩子們一邊吃飯,一邊抬頭望著父母,這時,他們發現父母臉上的皺紋跟大山深處的皺褶一樣深。

孩子們害怕了,他們擔心自己會像父母一樣過早衰老。這使他們逃離故土的願望更加迫切。

及至成年,這些被大山困住的孩子,終於有了逃離故鄉的體力和勇氣。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以各種方式逃離了禁錮自己的“搖籃”。他們喜出望外,興奮異常。盡管,他們被連根拔起的“根須”上還滴著淋淋的鮮血。

多年之後,當一代又一代遠離故鄉的遊子,在外麵經曆了流浪之苦,被生活鍛打得身心俱疲的時候,他們才重又回過頭來,眺望曾經割草的地方——那個被山水環繞的偏僻之地,企圖借它的一塊草坪來歇歇腳,療療傷。

可沒想到的是,故鄉卻再也回不去了。

逃亡和回歸所付出的代價曆來就是等同的。

2. 春之祭

那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場景——一大群鄉民集體跪伏在一片樹林子裏,朝著前方的祖墳祭拜。那種神聖感和莊嚴感,也隻有在春節祭祖之時方能得見。

在黃楊村,祭祖是農民們一年初始時要幹的頭等大事,更是鄉間一個盛大的節日典禮。不需要組織,不需要邀約,完全是自發的行為。祭祀當日,天剛亮,各家各戶便早早吃罷飯,收拾好鍋碗瓢盆,攜老扶幼,提著香燭供品和大紅鞭炮朝村頭的祖墳趕。祖墳有些年代了,周圍長滿了荒草,墓碑上鐫刻的字跡早已漫漶不清。但在前來祭祖的人心中,這片墳地永遠是令人敬畏的。那是他們血脈的源頭。

正式祭祖時,在跪拜的人群中,是不允許高聲喧嘩的。否則,將會受到司儀的訓誡,罰喧嘩者長跪墳前,麵向先祖叩頭謝罪。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有一年春節,村裏人在司儀的主持下,正虔誠地祭祀祖先。就在大家三叩頭時,人群裏有個小孩被尿憋急了。一邊哭,尿液一邊順著褲管往下流。司儀突然睜圓了雙眼,凶狠地罵道:不肖子孫。這時,小孩的父親從地上倏地站起來,抬手就給不爭氣的兒子一耳光。隨即,他一把拉過孩子,父子倆雙雙跪在祖墳前懺悔,臉色青紫,仿佛無形中真的惹怒了亡魂。

司儀一般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擔任,其權威性是不容置疑的。在村中,司儀才是真正的帝王,就連村長也要對其禮讓三分,敬畏有加。如果說村長象征基層政治權力的話,那麼,司儀則是鄉村道德和文化的使者,他們共同維護著一個村莊的秩序。

祭祖或許是延續鄉村文化的最後一道傳承了。

然而,世易時移,在我的故鄉,已經不見舉行祭祖儀式很多年了。如今的鄉村,早已是一座空殼。青壯年常年在外打工,即便是歲末年終,也難見他們回一次家。大多數年輕人,一旦離開故鄉,就再也不想回去。哪怕他們在城市裏靠租房度日,一輩子過著緊巴、卑賤的生活也永不後悔。

即使有那麼一些鄉愁尚存,或思鄉情切的人,春節到自家的祖墳上燒幾張紙,也不過匆匆忙忙,求一個心安罷了。祭祀的神聖感早已在現代人的心中蕩然無存。

難怪我每年春節回鄉,看到那些遲暮老人,孤零零地依偎在牆角,目露淒楚之時,都會發出無奈的慨歎:年是越過越沒意思了。

春天就跟在年的後頭,帶著痛苦的浪漫。

3. 單獨政策

單獨政策一公布,老閹就哭了。他的心情,若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悲欣交集”。

三十幾年前,老閹也算得上是個“獨身子女”。他原本還有一個弟弟,十歲那年夏天,弟弟頭頂烈日,下河去逮鴨子。一個猛子栽下去,鴨子浮出水麵了,弟弟卻再也沒有起來。全家人悲痛欲絕,父母想再生一個,可無論如何,精子和卵子就是鬧別扭,搞不到一起。

老閹發誓,等他結了婚,一定要多生一個,了卻家人怕自此一脈單傳的恐懼。可國家向來對計劃生育控製得嚴,不少農民因為超生,被計生辦牽走了圈裏的豬和羊,擔空了糧倉裏的穀子和臘肉,房子也被竹竿奪得千瘡百孔,大落大漏,小落小漏……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強行把人拖去結紮,活生生在胯下給你來上溫柔一刀,痛得你鑽心。碰到男人捆男人,逢到女人綁女人。試想,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兒,被騸了之後,那還不跟閹雞腦殼一樣嗎,活著有啥勁。

當年,老閹的堂哥就是超生遊擊隊裏的一員,而且還是員猛將。他生了三個都是看泡菜壇的,總想生個帶把兒的來看秧田。鄉計生辦的人像抓賊一樣,攆得他無處藏身。能躲的地方都躲了,結果還是暴露了目標,被人在村頭的竹林裏捆綁了手腳,裝在一個豬簍子裏,抬到鎮上去騸。或許是抬杠的人力氣小,加之山路崎嶇難走,村子離鎮上又遠。就在他們實在抬不動的時候,恰好看見鎮子附近有一家麵粉加工廠,便將老閹的堂哥抬進了廠房,摁在麵板上,用切麵刀就把事情給辦了。動作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事後,老閹的堂哥蘇醒過來時說了句:老子活了二十幾年,今天才曉得麵粉能止血。

但血是止住了,命根卻遭了傷害。

有那麼一陣子,村子裏流行一種怪病,凡是新出生的嬰兒,都患有軟骨症。要麼頭蓋骨凹陷,要麼四肢畸形。有人懷疑是吃了村裏的水造成的,可請專家前來取樣化驗,水沒有問題。後來,又經各種篩查,仍未搞清楚確切原因。村民們為延續香火,整天哭天搶地。隻要一說及生育之事,都是眼淚汪汪的。

按照國家相關政策規定,凡頭胎嬰兒經醫學鑒定機構鑒定為非嚴重遺傳性殘疾的,可允許生二胎。一時間,大家蠢蠢欲動,紛紛打證明,填申請表。老閹的堂哥腦瓜子靈活,欲買通大隊書記,圖冒充之事。可每次公布名單,都沒有他的份兒。

說來好笑,當年的大隊書記,文化程度都很低,經常寫白字。村頭的土牆上,貼有一張大大的紅榜,上麵寫著符合生育二胎政策的家庭人員名單。榜上的內容其實並不複雜,但是卻錯別字連篇。隻要紅榜一張貼出來,老閹的堂哥準是第一個跑去看的。上麵雖然沒有他的名字,卻也是一看就樂。

紅榜上寫著:

張登雲——活佛;

鄧步青——活佛;

夏長喜——活佛;

……

隻要粗通文墨的人,都能看出來,榜上是將“合符”錯寫成了“活佛”。這讓小學畢業的老閹堂哥哭笑不得,本來大家都是個“和尚”命,卻不想全都成了“活佛”。

不知這算不算歪打正著。

農村人超生尚且如此,那要是吃皇糧的人犯了戒,後果就更加嚴重了。罰款結紮不說,開除公職和黨籍是一定的。

老閹就嚐夠了這個苦頭。

當他決定生二胎的時候,他已經是鄉文化站的正式工作人員。婆娘勸他考慮清楚,從長計議,千萬不要得不償失。可老閹就是不聽,主意既已拿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老閹第二個孩子剛一落地,飯碗就打倒了。為此,他婆娘差點跟他分道揚鑣。如今,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老閹心頭的陣痛,依舊那麼強烈。

前不久,早已從過去的公務員變成商人的老閹,在得知單獨政策出台後,心裏的熱血是一股一股在湧動,說不上是悲還是喜。這讓他記起某次回鄉辦事,看到村頭廢棄的小學校牆壁上,兩條過去搞計劃生育時刷上的宣傳標語:

橫下一條心,割斷兩股筋。

另一條是:

結紮其實點兒都不痛。

老閹朝褲襠裏摸摸,突然大放悲聲。

4. 酒鬼哀歌

夏長貴在沒當村長之前,是滴酒不沾的。當了村長之後,卻變得嗜酒如命。他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一小杯自製的藥酒一飲而盡。然後,冒著晨霧,迎著初升的太陽向雀舌鎮走去。

他去鎮上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打打麻將,喝喝酒而已。喝酒之餘,順便給那些鬧矛盾的家庭調解一下糾紛,或者給需要出具證明的村民蓋個章之類的。反正蓋章也不費啥勁兒,公章就裝在夏長貴的褲兜裏,用一張報紙裹著。蓋章時也不用印泥,直接拿章對著嘴哈幾口氣,閉著眼睛朝紙上一按,公務就算執行完畢。

夏長貴以前是個殺豬匠,鋪子就開在鎮政府對麵。鋪子旁原來有棵黃葛樹,樹幹粗壯,常有鳥兒在樹上築巢。有時從樹下經過,恰好一泡鳥糞砸在頭頂,那就隻有自認倒黴了。但一到夏天,大樹帶來的好處真是沒得說。樹冠宛如一把翠綠傘蓋,任驕陽如何威猛,樹底下依舊涼爽得很。如此一來,每天到樹下乘涼、聊天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夏長貴便利用這個天然場所,做起了賣肉生意。

那時不像現在,肉價是相當貴的,老百姓十天半月才割一回肉吃。有的人家手頭緊,又實在被肉饞慌了,就硬著頭皮去夏長貴處賒肉。等慢慢湊夠了錢,再來還賬。夏長貴對前來賒肉的人從不抱怨,總是笑臉相迎。賬賒久了,也不追問。即使到了年末,也從不主動上門討債。老百姓都在私下裏議論:狗日的長貴這人真是厚道。

但賣肉的時間長了,夏長貴開始有了一些變化。

由於那些政府裏的人,下了班都習慣性到他的肉鋪去割肉。夏長貴就每天都把最好的肉給政府的人留著。為此,他專門到五金店買來一包鐵釘,釘在那棵黃葛樹上。然後,再把那些上等好肉分塊掛在鐵釘上。每顆鐵釘都是編了號的。隻要一下班,政府的人從鐵釘上取下屬於自己的那塊肉提起就走,也省去不少麻煩。

起初,有老百姓不暗個中緣由,非要盯著鐵釘上的肉買,惹得夏長貴火冒三丈。漸漸地,待大家都看懂了門道,也就再沒人敢去爭買鐵釘上的肉了。從那時起,夏長貴賣肉再不賒賬,對待顧客的態度也沒以前熱情了,甚至還多了幾分傲慢。

又過了兩年,夏長貴突然就當上了村長。

成了幹部後,夏長貴就不再賣肉了。不再賣肉的夏長貴經常出現在鎮上的飯館裏,有時是他陪鎮政府的領導喝酒,有時是求他辦事的人請他喝酒。總之,酒像寄生蟲一樣賴上了夏長貴。

但夏長貴的酒量實在太差,每次喝酒都把不住性子。他左腳磕右腳地在鎮上趔趔趄趄,不是哭,就是罵。他還罵鎮政府的領導,罵他們是黃世仁,每年都要吃他幾頭豬。鎮領導每次見夏長貴發酒瘋,都要躲得遠遠的,像避瘟神樣。

大多數時間,都是夏長貴的婆娘摸黑到鎮上來背他回家。每背一次,就咒罵一次:死鬼,總有一天,酒會要了你的狗命。

夏長貴的婆娘真是個“巫師”,他的咒罵竟一語成讖。

就在去年,眼看春節即將來臨,夏長貴跑到鎮上喝醉酒後,於歸家途中滑下山崖摔死了,年都沒過成。說也湊巧,夏長貴死後不久,曾見證他仕途生涯的那棵黃葛樹,因修建公路也被挖掘機連根拔起,躺倒的樹幹上全是釘子傷口。那些長長的鐵釘生了鏽,工人用老虎鉗都沒能拔出來。

這個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是很多。

我後來聽抬過夏長貴屍體的人說,當他們打著手電筒將夏長貴抬上山崖後,發現他那被寒氣凍僵的右手,竟死死地拽著那枚公章。凝固的鮮血沾在公章上,很像過期的印泥油。

抬屍的人摳了很久,試圖將公章奪下,可死去的夏長貴就是不肯鬆手。

5. 單身漢

單身漢德木子坐過兩次牢。

第一次是他強奸別人;第二次是別人強奸他。

在說第一次之前,先說幾句題外話。德木子自幼就被父親看不起,認為他腦殼有問題,無論談話,還是做事,都不著邊際。屬於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要說,沒有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子女的,哪怕他真的有病,甚至天生呆傻。畢竟,那是自己的親骨血。但德木子確實又讓他父母傷透了心,且處處顏麵掃地。那時,德木子大概隻有十三、四歲,一個夏日正午,他父母躲在家裏睡午覺。興許是午時的光陰太難熬,加上烈日當空,屋外的氣溫猶如鍋爐蒸騰,搞得人心裏十分焦躁。德木子的父母在床上翻來覆去,汗水都濕了席子,卻仍舊睡不著。於是乎,夫妻倆便尋思著幹點別的啥。正好兩人都隻穿了條內褲,便開始了魚水之歡。哪曉得,事情剛剛進入狀態,就被在堂屋裏玩耍的兒子聽到了響動。德木子氣憤地一腳將門踹開,衝進父母屋內,大聲吼道:爸爸,你這麼做,要不得哈,媽是自己一家人的喲。父母聽德木子一吼,趕緊抓過被單,把身子掩住。然後,穿衣下床,跑到堂屋裏,啪啪就給兒子兩耳光。誰知,德木子竟然不服氣,非要去找人評理,在全村鬧得沸沸揚揚,把他父母的臉都丟盡了。以致於村裏人見了麵打招呼,張嘴就說:自己一家人的喲。

就因為這件事,父子倆反目成仇,德木子未滿十八歲,就被父親趕出了家門,一個人闖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