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婚(1 / 3)

一、逃婚

“阿尼”的衣服

這幾天,次旦央金總覺得家裏的氣氛有些異樣。首先是阿爸。阿爸頓珠平日裏總是虎著臉,無論什麼時候看他,都是氣忿忿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阿媽和他說話都要看眼色行事,如果他情緒不好,那就什麼都不要說,否則遭來的就是一頓臭罵。哥哥們更是清楚這一點,知道按機行事,弄不好,阿爸會揍他們的。

“央金啦,今天放羊可要早點回來啊!阿媽給你雞吃呢。”阿爸很少笑,一笑滿臉的溝壑縱橫,像雅魯藏布江大峽穀一樣深刻。阿爸這幾天對央金總是很客氣,令她受寵若驚,惴惴不安。這種客氣多少有些不自然,感覺都不像一家人了呢。

“爸啦,我今天跟拉姆要去益西草原,那兒草嫩,羊能吃飽。阿媽燉了雞你們就吃吧,不要等我啊。”央金說。

“央金啦,這幾天不要跟拉姆廝混了,那姑娘瘋得沒樣兒吖,二十大幾的人了,連婆家都沒有。聽說益西草原有狼呢,不要去了啊。”央金的阿媽德吉尼瑪是個賢惠的女人,她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整天忙裏忙外,撿牛糞打酥油磨糌粑釀青稞酒,把家裏操持得僅僅有條。

“阿媽啦,拉姆說益西草原有冬蟲夏草呢,讓我跟她去采。至於狼嘛,我可不怕,有那森呢,獅子來了也能對付——是吧那森?”那森是一頭黑色的藏獒,有一歲多,長毛獅頭,大吊嘴,大吊脖愫,蓬鬆長發,威風凜凜的樣子,令狼群聞風喪膽。聽見央金說它,那森抖了一下身子,靠了上來。

“不行。今天你跟阿媽撿牛糞,讓平措放羊去吧。”頓珠的神色有些冷,語氣也嚴峻起來了。

央金還想分辯,看見阿爸把頭別向窗外。他裝了一鍋煙,火星在屋子裏一明一暗地閃。

這樣的時刻,最好什麼也不要說,弄不好會挨一頓臭罵的。央金了解阿爸的脾氣,他決定了的事,是不容別人改變的。那一年去拉薩朝拜,央金鬧著要去,阿爸不讓,說她還小。央金說我不小了,都七歲了,成了學生娃娃。班上跟她一般大的孩子,有些跟父母就磕過長頭的。央金的母親德吉尼瑪也不讚成女兒去,她說磕長頭路途遙遠,十分辛苦,小孩子是堅持不下來的。央金於是又去做奶奶的工作。奶奶一邊誦經一邊說,去吧,孩子,讓佛祖保佑你。央金又做通了兩個哥哥的工作,母親後來也不反對了。無奈父親的態度非常堅決,她和平措於是就留在了家中。

“央金啦,昨天你阿妮①給你帶的衣服,你試試看怎麼樣呀。”央金的阿媽德吉尼瑪邊說邊從櫃子裏往外拿衣服。衣服有兩套,厚一些的是氆氌編製的冬衣長裙,色彩敦厚;薄一些的是絲綢長袖衫,下麵配紅綠相間的色塊長裙,非常豔麗。

“哦呀,阿妮什麼時候來,帶這麼漂亮的衣服啊?”央金有些詫異。因為姑姑家的日子並不景氣。姑姑卓嘎嫁給了鄰村的德旺珠傑。當初嫁過去的時候,德旺是弟兄兩個,誰知弟弟有一年采藥,遭遇暴風雪,沒有再回來。德旺身體不好,家裏孩子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哪有閑錢給她買衣服啊!

德吉尼瑪沒理女兒的茬,自顧自地給她穿衣服。央金套上了那件絲綢長袖裝,顯得神采煥發,風光奕奕。阿媽圍著她不住地誇讚著,臉上的褶皺凝成了一朵花。那森貼著她好奇地聞著,仰起頭看看央金,知道她要出門,於是歡快地朝門口跑去。

央金穿著裙子轉了一圈,母親在一旁嘖嘖稱讚,說我們家央金啦,簡直就是一朵格桑花啊!父親頓珠也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央金心裏暖烘烘的,想起自己還要出去幹活,於是準備把衣服脫下來。

“穿上吧,今天撿牛糞,就穿上它吧,讓大家都看看,我們家央央有多漂亮呃!”阿媽的臉上氤氳著兩朵喜氣洋洋的紅雲,像陽光一樣溫暖。

“哦呀!央金啦,裙子可真漂亮吔!打扮得像格桑花。這麼豔麗,去草原上給誰看啊?”

拉姆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圍著央金這摸摸,那看看,一邊大驚小怪地嚷嚷。

“拉姆啊,央金今天可不去放牧了,是平措去呢。”德吉尼瑪顯然不歡迎拉姆的到來,一邊替女兒收拾,一邊叫平措趕快起床。平措高考失利,最近一直窩在

①藏語姑姑的意思

家中,哪也不想去。德吉尼瑪理解兒子的心情,她斟了一碗酒給平措,平措一揚頭喝了,臉漲得通紅。德吉尼瑪說趕快吃飯吧,今天你去放羊,央金跟我拾牛糞去呢。平措頓了頓,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走。德吉尼瑪說讓你放羊呢!平措邊走邊大聲地說:“知道了!”拉姆看見平措,忙湊了上去,從懷裏拿出一顆熱土豆給他。平措說我不吃。拉姆說那我帶上吧。還有糌粑呢,剛拌好的,到草原你再吃吧。平措說誰說我要跟你一起去草原啦?拉姆說你阿媽說的,你今天去放羊呢。平措說放羊也不跟你在一起。拉姆惱了,說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誰稀罕誰啊。說完氣哼哼地走了。走到門口看見牆頭上有一隻小鳥,拉姆拿出“烏兒朵”①一甩,小鳥就掉地上了。她撿起小鳥,衝著趕出來看熱鬧的那森說,給你。然後昂著頭哼著曲子大踏步地走了。

“真是個野丫頭。”德吉尼瑪望著拉姆的背影,一邊輕輕地搖頭。

“其實拉姆很傳統的。村裏鑽她帳篷的小夥子,沒少吃她的烏兒朵啊!”央金在替朋友辯護,看見平措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她,於是就說:“平措啊,拉姆好像很喜歡你吖!你們一起去放羊吧。”平措剛吞了一口糌粑,正在喝酥油茶,結果全噴出來了。

“我才不跟她一起去呢。讓村裏人笑話。”平措鼓動著腮子,邊揩臉邊說。

拉姆其實是個很出色的姑娘,她雖然比央金大兩歲,但凡事都聽央金的話。兩人從小就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日多村坐落在浪卡山下。浪卡山不高,但山勢陡峭,所以顯得很突兀。山的後麵是雄偉的岡底斯山脈,山頂終年積雪,雲騰霧繞。央金聽奶奶說,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山上的瑪尼堆很多,經幡獵獵,保佑著山下人們的安穩。浪卡山前是開闊的草地,草甸肥厚,是牛羊的糧倉。多多河像一條白色的哈達在草原上飄舞,白雲和雪山倒映在水麵上,都分不清哪些是山,哪些是雲了。

央金穿著新衣服和阿媽一起往出走,迎麵碰見許多人,都說央金像仙女下凡,太漂亮了。德吉尼瑪臉上的笑像格桑花一樣綻放,她直起有些弓的腰重新審視女兒,女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說阿媽,你不認識女兒啦?德吉尼瑪“嗬嗬嗬”地笑了起來。她說我們的央金呀,敢情就是下凡的仙女呢!阿媽可真有些舍不得你走啊!

① 一種拋石器

“阿媽啦,我又不出遠門,天天在你們麵前晃,有啥舍不得嘛。”央金感覺有些奇怪。

“天天守在身邊啊,也看不夠呢!再說,姑娘大了,不會一輩子守著娘啊。總有一天,你會像斑頭雀一樣離開我們呢。”德吉尼瑪直了直有些駝的腰說。

“要不,咱就找上門女婿吧?女兒一輩子守著爸啦和你,好不好?”央金說。

“……這個,你爸啦可不是這麼想的。”德吉尼瑪撿起一塊牛糞擱在筐裏,眼睛望著遠方的雪山,顯得有些迷茫。

“哦呀阿媽啦,爸啦不會把我嫁到山外去吧?我可不想離開益西草原呢。”央金說。

德吉尼瑪看著女兒,嘴唇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這時,一隻蒼鷹從頭頂飛過,草地上覓食的小鳥撲騰騰一陣亂叫,四散而去。

“其實人這一輩子要走的路,佛祖早就給你鋪好了,就看你怎麼走呢。”德吉尼瑪取下頭巾,攏了攏有些亂的長發,用愛憐的眼光看著女兒。

遠處,白雲貼著山坡往下溜,眼看就挨著草原了。

拉達木措的歌聲

平措趕著羊群來到益西草原,發現拉姆早就在那裏了。雨後的草原綠有些嫩,透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山坡上灑落的羊群像雲朵一樣浮在上麵,一點一點地往下墜,然後就被草埋沒了。山坡下,清澈湛藍的拉達木措像一麵鏡子閃爍著,湖水被風一推,泛起層層的漣漪,把雲的影子都打亂了。

妙音天女請你借我琵琶,

在雪域藏區聽我彈奏美妙的樂兒。

神鳥杜鵑請借我嗓門,

在美麗的家鄉聽我呤誦幸福的歌。

潔白的仙鶴借我你的翔技,

在歡樂的盛宴觀賞我歡快的舞姿……

一陣歌聲傳了過來。不用看,就是拉姆的聲音。拉姆今天也穿了新衣服,帶了新帽子。如果不是歌聲,平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其實,平措對拉姆並非那麼厭惡,隻是不喜歡她的咋咋呼呼罷了。拉姆喜歡他,他也是知道的,但平措覺得自己應該有更高的追求,更好的選擇。他曾立誌要去拉薩那樣的大城市闖蕩,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每天生活在霓虹燈下,吃平日裏吃不到的東西,去許多人一輩子都沒去過的地方——歌廳、舞廳、咖啡廳,還有酒吧和網吧,這些拉姆懂麼?她不明白。隻有在城市生活過的人,才知道呢。兄弟三人中,兩個哥哥都沒怎樣上學,隻有央金念到初中。平措考上了高中,家裏人於是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誰知他高中畢業後也回來了。阿爸頓珠說,回來就要像牧民的樣子,踏踏實實務農,千萬別好高騖遠,最後前不著天後不落地,一輩子沒出息。平措知道阿爸說的這些都是實話,但是他心裏並不服氣。高考失利了,他不覺得氣餒。平措認為通往拉薩的路有千萬條,高考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座獨木橋罷了!千軍萬馬,被擠下去是很正常的。

拉姆沒上過什麼學,從小跟母親幹活,非常潑實。她幾乎什麼活都會幹:放牧、擠奶、織氆氌,打酥油,還經常與母親一起下地種青稞。她皮膚黝黑,但是眼睛很大,很有神,盯著你看的時候,對方往往不敢與之對峙。她身材高挑,身子很結實,隨便一件衣服穿在身上都會出彩。

“怎麼樣?本阿佳唱的還行吧?”看見平措,拉姆把帽子摘了下來,一臉燦爛的笑。

“哦呀,我咋沒聽見嘢?”平措故意把臉挺得直直的,不去看她。

“你聾子啊?湖邊的斑頭鵲都聽見了呢!”拉姆說。

“你才聾子呢!”平措撿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羊群向湖邊折過來了。

“給,嚐嚐,我阿媽啦做的奶酪。”拉姆看著平措,含情脈脈的樣子。

“不吃。我阿媽給我也帶了,比你的好吃呢。”平措說完站起來就走。

“回來!——你給我站住!”拉姆生氣了,拿起一塊奶酪扔了出去,打在平措的肩上。

“你打我?你這野丫頭!”平措停下來,氣呼呼地望著她。

“打你怎麼了?我還敢罵你呢!——平措你是個王八蛋!小狗!”

“你才是小狗呢!野丫頭!”平措說完又準備走,沒想到拉姆像豹子似地撲了上來,一把將他壓在身下。平措用力一滾,兩個人便咕嚕嚕地趟了下去,“撲通”一聲,掉湖裏了。

羊群發出“咩咩”的叫聲。

騷動的羊群

“昨天你們咋搞的,平措的衣服全濕了,頭發燙,估計是感冒了。”央金看著拉姆說。

“——哦呀?不會吧?他這麼嬌氣呀!我們不過是開了個玩笑呢,結果就掉湖裏了。哈哈,你看,我都沒事啦!”拉姆有些誇張地笑著。

“你個野丫頭啊!沒心沒肺的樣子,還說喜歡我們家平措呢。他病了,也不關心,還幸災樂禍呢!”央金佯裝生氣了,提起羊鞭就走。

“你們姐弟合夥欺負我啊,我不活了哎!”拉姆哭喪著臉,放下鞭子追了上去,雙手在央金的胳肢窩一陣亂撓,央金便笑得癱在了地上。

“——別撓了!拉姆,你這野丫頭!再撓,我就不跟你玩了,也不讓平措跟你好!”央金笑得眼淚珠子都掉下來了。

“說,今後再欺負我不?”拉姆故意虎著臉,把央金壓在身下。

“哦呀——不——了。快放我起來啊,再不起來就沒氣兒了!”央金軟軟地求饒著。

“這還差不多!得,我們的公主受委屈了,奴婢該死!請公主懲罰奴婢吧!”看見拉姆畢恭畢敬的樣子,央金又笑了起來。

“以後不跟你出來放牧了,野丫頭!”央金一邊攏自己的頭發,一邊氣哼哼地說。

“不來就不來!你去找多吉啊!可是他去了拉薩,都一年多沒回來啦。”拉姆說。

“多吉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來娶我的。”央金說。

“你不是說多吉望果節就回來嗎?可是過了這麼多日子,他信都不捎一封呢!該不是那邊有情人了吧?”拉姆說。

“不會。多吉在拉薩做生意呢!他很忙,哪有時間寫信啊!”央金說。

“可能是忙。央金,聽說拉薩很繁華,很熱鬧呢!咱都沒去過。你說城裏人又不放牧,也不用撿牛糞,他們整天都忙些啥啊!”拉姆說。

“忙些啥?他們開汽車啊,上網啊。汽車你見過的,兩個手和腳都用上,才能開得動;網絡你沒見過,那個需要十個指頭一起運作才行——能不忙嗎?”央金說。

“說得也是。我覺得開車還不如騎馬方便呢。馬哪裏都可以去,又不用加油;車沒有路可就走不成了。”拉姆說。

“我也是,看見那玩意就怕,坐在上麵暈暈乎乎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央金說。

“哦呀央金,告訴我,你該不是訂婚了吧?”拉姆笑嘻嘻地望著央金,有些神秘地說。

“——訂婚?多吉又沒回來,跟誰訂婚呢?”央金一臉的無辜。

“也是。可是你這兩天一直穿漂亮的衣服,村裏人都議論呢。”拉姆說。

“阿媽說,衣服是阿妮買的呢。阿妮啦從小就疼我。”央金說。

“我看不像哩。聽說你阿妮光景也不太好,哪有錢給你買這麼漂亮的衣服啊!”拉姆說。

“那你今天也穿新衣服了,該不是也跟旺欽訂婚了吧?”央金說。

“哦呀我才看不上旺欽呢!他家有弟兄三個,犛牛還沒我家的多呢。”拉姆說。

“可是旺欽很喜歡你啊,你不能傷了他的心啊!”央金說。

“嘿!這個旺欽跌布①,媚眼做給瞎眼婆——自作多情啊!”拉姆臉上的表情不屑一顧。

“旺欽就是個頭矮些,人可是實在的那!他真喜歡你呢,三天兩頭去你家,羊腿、牛腿給你拿,腿都快跑斷了。他給你騷情,你又不瞎嘛!”央金嘻嘻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