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1章

高 鴻

靈魂棲息的地方

高 鴻

1985年的初夏,我離開了生我養我二十年的家。帶著掙脫黃土地束縛的興奮,一路狂奔,從富縣到延安,再到深圳、北京、威海……最終,我把家安頓在西安這座城市。最初的日子,因為頻頻回去,村子似沒啥變化,也談不上多麼親切。隨著距離的延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至欲罷不能,魂牽夢繞。我們的村子是住在塬上的,從南到北,過了界子河——或從北到南,過了茶坊街,我就開始緊張起來。車子沿著盤旋的國道逶迤而上,終於上塬了,心便按捺不住“砰砰”地狂跳。坡上的洋槐樹是我們上學時栽植的,如今已滿山蔥蘢,白花花的洋槐花枝頭招展,暗香浮動。路邊的兩行白楊樹竄上了天,濃蔭鋪麵,感覺甚是排場。車子停在村頭,鄉親們或遠或近都會打招呼:“——茂才回來啦!”尚未到家門口,母親已趿拉著鞋顫巍巍地跑了出來,熱情地和村人回應著,似乎是她出了一趟遠門。“他嫂,咱茂才又長高了,也變胖了!”左鄰的嬸子嘖嘖稱讚。“茂才變白了,越來越洋氣了!”右舍的嬸子笑嘻嘻地看著我。母親收攏不住臉上的笑,邊招呼她們坐下,邊動手做飯。飯好了,我吃了兩碗,母親嫌少,說幾個月不見,瘦了好多呢。我分辨說明明是胖了哩。母親說哪裏呀!就是瘦了。出門在外,一定要招呼好自己啊!

吃完飯,我跳下炕便走。母親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收拾完碗筷就來了。山坡上,我凝視著自己少年砍柴的地方,發現昔日的羊腸小道已經拓寬,能走拖拉機了。小河時斷時續,不緊不慢地流著。夏日時分彎道的水潭裏可以洗澡,汗流浹背的男社員“噗裏噗通”跳了進去,女社員羞得遠遠躲了起來,提著袋子拾豬草;冬日河麵上結了冰,白晃晃的,一群砍柴的娃娃把鐝頭放在屁股下麵玩滑冰,草灘裏的野雞驚得“呱呱”叫著冒了起來,河麵一下子沸騰了……

“回吧,這山溝野窪的,有啥好看的,每次回來都看不夠。”母親幽幽地說。“胡子爺身體還好嗎?”我問。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放羊,胡子爺會講很多故事。“去世了。身子還能動的時候,常問你啥時回來哩。”母親說。“你不在的這些年,村裏的老人走了一茬呢。”母親又說。——是啊,老人們終究會漸漸離去的,連同母親也會離去的。但我不能想象:如果母親真的離去,父親也離去了,我還會回來嗎?

數年後,父親去世了。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季,我匆匆地趕了回去,埋葬了我的父親。三年後,母親也離開了。母親的這三年光陰應該是從死神手中硬拽過來的——因為她早就被幾家醫院判處“死刑”了。我們兄弟姐妹也早就準備好了她的後事。可是當母親真的離去,才發現什麼叫撕心裂肺,骨肉分離!

母親去了,那種時時牽腸掛肚的糾結沒有了,我想自己應該很少回去了。然而,魂牽夢繞地,我又一次次地回到了家鄉,回到了童年放羊放牛割草砍柴的地方。空曠的山穀靜謐寂悄,沒有牛羊,沒有戲水的社員,也沒有砍柴的少年。我閉上眼,讓自己的思緒肆意地徜徉,跨越時空,回到童年的時光……

童年的時光多美啊!那裏,是我靈魂安放的地方。

原載《陝西日報》

懷念一位沒有見過的親人

文/高鴻

人生值得留戀的事情很多,值得懷念的親人也很多,然而我的許多親人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比如爺爺,比如奶奶,比如三叔、四叔、姑姑、舅舅和遠在徐州、上海的九個姨媽。是的,我出生時他們有的就去世了,有的雖然活著,由於相隔太遠,沒有辦法聯係,所以關於他們的記憶隻有在父母和村人的隻言片語裏,很潮濕,很模糊,很無奈。

這裏要說的是我爺爺。

爺爺高庭縣,清末最後一個秀才,生卒年月不詳。曾任職國民黨某處文化專員,解放戰爭時期將百畝良田、千畝林場和幾十間房子交給八路軍,從此家裏不名一文,一貧如洗,兒子三十多了還打光棍,要不是遠道逃荒而來的母親,高家一脈說不定就斷在我父親手上了。還好,父親三十六歲上跟母親成婚,婚後先有了姐姐,再有了我。我出生的時候文革如火如荼,爺爺沒看到他的大孫子便抱著一摞文書跳下了懸崖,“畏罪”自殺了。他死後,紅衛兵從我家的五尺大櫃裏搜出了許多線裝的古書,還有落款 “唐寅”“文征明”甚至“趙孟頫”字樣的“牛鬼蛇神”,統統挑到村中的巷道上批鬥,最後全部焚燒,付之一炬。一時濃煙彌漫,焰火熊熊。父親大笑著說燒得好燒得好!他從此要與爺爺劃清界限。他不知道那是爺爺傾其一生積攢下的珍貴墨寶,好多是稀世珍品,頂得上良田千頃,廣廈萬間的,可惜父親沒能守得住,讓紅衛兵一把火全燒光了。

聽村裏的老者講,爺爺是個大善人,對長工從不苛扣,人緣非常好。他是我們村的女婿,每到年節的時候便會來給村裏人寫對子。誰家造屋,房梁上的字非他莫屬,大家引以為自豪;紅白喜事,大門上的對聯和帖子也是他的專項,他被奉為上賓。爺爺死後,我們成了村裏最不受歡迎的外來戶,夾雜在關、白兩大姓氏之間,受盡人們的輕蔑和汙辱。那時爺爺一身玄紫長袍,手執一柄紫檀木扇,頭帶綸巾,風度儼然矣。他把家裏吃不完的油分給大家,年成不好了給大家減收租金,有的交不起就不要了。家裏永遠都有一幫吃閑飯的人,熱熱鬧鬧的。奶奶吃饅頭要剝了皮的,然後醮了蜂糖,這在村人看來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情,奶奶因此被認為是最有福氣的人。奶奶死的時候父親說他已記不清了,可見那時爺爺還很年青,但年青的爺爺並沒有因此續弦,父子倆走過了三十多年的路程,眼見得兒子結婚,卻未見孫子模樣——爺爺死不瞑目!

父親一輩子窩囊,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知書達禮的爺爺為什麼不讓他讀書?致使他兩眼墨黑,除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不識。由於奶奶的早逝,父親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隻說是四月份的,具體哪一天,說不清楚。於是每年四月份的時候我們便會根據時間的安排給他過生日,父親也沒什麼意見。由於地主身份的顯赫,父親在村裏是極受壓製的一類人,因此他一直很自卑,一副唯唯喏喏,縮頭縮腦的樣子,男人堆裏很難見到他,即使到了巷中,也是遠遠地蹲在糞堆上看別人拉話,從不插言,頂多笑笑做為應酬。

看慣了一副副居高臨下的麵孔,我從小就心生叛逆,發誓不與這些人同伍。從小受他們的欺侮,我罵不還聲,打不還手,隻是默默地忍受著。後來,我終於出頭露麵了,成了“公家”的人,村裏的人便全似換了一副麵孔,說我遺傳了爺爺的因素,能寫會畫的,一定有出息。口氣也是討好的語氣,爭著讓到他們家吃飯,教教他們不孝的小子怎樣做人。這些人走馬燈似地到我的單位,求幹啥事的都有。年齡大些的就給我回憶爺爺的一些往事,不無欽佩,不無豔羨的口氣,要我把他們的孩子也帶出去.

做專員的爺爺一輩子沒照像,父親在我十五歲之前也沒照過像。十五歲的時候我初中畢業,拍了自己今生的第一張照片,同時也給年近五十的父親拍了一張,成了我們今生的第一次。爺爺留下來的東西我隻見過四樣:一是他留在人家房脊上的書法,筆力遒勁,頗有柳公權之神韻。多年後,他的孫子喜歡書法,並在全國書法比賽中屢次獲獎,喜歡的也是《神軍策》、《玄秘塔》。九泉之下,爺爺若知,會作何感想?第二件東西是七十年代初期,“牛鬼蛇神”運動組從我們家的牆縫裏抄出幾摞黃顏色的名片,上麵印著我爺爺的官銜和名號,成了我父親窩藏的新罪證;第三件是一副五尺的櫃子,雕飾花紋,斑剝得已看不出原來什麼顏色。據說櫃子是奶奶的嫁妝,因此沒有被沒收。後來我將它重新油漆了一遍,畫上了牡丹錦雞,荷花鴛鴦,成了家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最後一件是一隻二尺的小木箱,據說是奶奶的梳妝箱,裏麵放著銀元等值錢的東西。小箱子後來成了我的小書櫃,伴著我走過了中學的歲月。

鬥轉星移。多少年後,政府的一幹人馬來為爺爺平反,其實已沒了實際的意義。五尺的大櫃尚在,花花綠綠地被油漆得呈亮,裏麵卻全是破爛的衣物。爺爺的墳地早已夷為平地,不知道具體的位置,每年的清明或年三十,隻能在一個大概的方位為他燒上一縷沉香,一撂冥紙,不知九泉之下的魂靈是否早已超脫?如果世間真有輪回,那個曾經是我爺爺的同齡人如今又在哪裏?!

原載《華商報》

那年的月亮

高鴻

又是一年中秋節了,公司發了好看又好吃的月餅。昨夜秋風過園林,風乍起,吹落滿地黃葉。北國的秋夜已是寒意盎然,浸得人精神抖擻,沒有一絲睡意。一個人悄悄地爬起後站在院子裏發呆,看那月兒臨空朗照,輝輝映映地漸漸盈滿 ,擁衾著這一座熟悉卻又陌生的城市。故鄉的小路上這會想也灑滿了月光,伴隨著路旁的小樹輕輕地搖曳,碎碎地灑了一地。沒有在家過中秋節的日子已久,不知今年的中秋夜,母親還會不會像我小的時候一樣,用紅棗和高粱粉去蒸月餅?父親的腰腿病每年在這個時候就比較嚴重,最近也不知怎麼樣了?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常常隨父親去臨縣的一個鎮子趕集,往返80公裏的路程,我們往往要走上半天的時間。那年秋天,也就是中秋前的一天淩晨,雞剛打響頭鳴,父親便叫醒我一起上路。踏著月光,我帶著一臉的睡意和迷朦,同父親翻山越嶺而行。夜已靜極,路邊不時傳來風吹樹葉的聲音,看那一樹銀輝,溶溶泄泄地灑一些碎光在地上,一樹地搖,搖得人心旌蕩漾,眼花繚亂,不忍再看。遠處,幾輛不知疲倦的車從對麵的盤山公路上駛過,燈光與月光交相輝映,相峙成趣。誰家圈裏的小牛哞哞地叫著,給幽靜的山穀更加增添了一份寧靜。露珠不經意地滾了下來,在纖柔的枝莖上做顫抖狀,然後努力一躍,濺碎一山蔭翳。一股涼意撲麵而來,有風從這裏路過,夢境般地流動。我們追隨著那月躑躅而行。這時,月光突然暗了下來,一片烏雲從天邊飄過,將月兒藏了起來,一時溝裏便黑魆魆的,夜幕像一個巨大的陰霾沉沉地壓了下來。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從溝的對麵傳了過來,聲音像一個女人在慘叫,劃撥沉寂的夜空由遠而近,刺得人渾身汗毛倒豎,毛骨悚然!那恐怖的聲音第一聲叫時好像還很遙遠,第二聲時卻已到了眼前!我曾經聽父親說過,對麵的山坡上文革時武鬥死了好多人,那些人一直陰魂不散……這時隻見父親扔了肩上的口袋,一把攬了我在懷裏,操起一根棍子大喝一聲:“——誰!?你想咋?”聲音不見了,我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