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雷 劫(1 / 3)

14雷 劫

事情本不該發生的,但卻意外地發生了。

第三節課是自習,王奇做作業做得腦瓜子痛,他借故上廁所,就從教室裏跑了出來。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體育場。王奇學習上不去,體育是強項。

王奇快跑著跳進沙坑,縱身抓住了頭頂上橫著的單杠。引體向上、曲身、空翻。再空翻。王奇有種身輕如燕,翩翩飛翔的感覺。他玩了一會兒單杠,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好俊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像洗過的白裏泛紅的瓷器。他抬手抹一下汗,盯住了不遠處從粗大的樹枝上垂下的一根光溜溜的爬杆,他歡跳著過去抓住那爬杆往上攀起來。他先用雙手往上攀了兩次,然後,獨臂單手變換著花樣兒噌噌往上攀。他像隻鬆鼠,動作靈巧優美。這時,天氣驟然變了,烏雲翻滾著吞食著太陽。由於王奇正玩在興頭上,他沒有在意天氣的變化。這時,攀在半空中的他感到滿世界霍地一亮,隨即眼前又陡然漆黑一團,爬杆頂端連接粗樹枝的鐵鏈子嘩啦啦一陣猛抖,他便隨著響聲飛出去了。在王奇飛出去的當兒,一聲巨雷咯喳炸響了,由於光速大於音速的緣故,王奇沒聽到雷鳴,隻看到了電閃。

所幸飛出去的王奇落在了幾米遠的沙坑裏。他從昏迷中醒來後,意識到自己中雷電了,這時,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頭。他抬手一摸,腦袋木木的沒一點反應。他慌了,從沙坑裏爬起來,一邊往教室跑,一邊喊:我沒頭了,沒頭了。這時,一位從教室裏走出的老師拽住他,不明白他喊的什麼意思,問他喊啥,他說我沒頭了。教師一指他的頭,對他猛喝一聲:沒頭你咋能胡亂喊?王奇一聽先一怔,繼爾明白過來是這麼回事。這時他感到頭炸裂般地疼起來,他忍不住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聞訊兒子被雷擊了,王奇的媽媽劉玉芳騎著摩托飛快趕到了學校。學校已將王奇送到了鄉醫院。劉玉芳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兒子,撲過去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摸摸王奇這裏,摸摸王奇那裏,看兒子沒什麼大傷,才一時放下心來。

待病房裏僅剩下母子倆,劉玉芳心裏又沉重起來:兒子被老天爺打了,這不是好兆頭。平常,村裏誰恨誰了,就發毒咒:總有一天讓雷劈了他;誰蒙受了冤屈,為洗刷自己,也會發毒誓:我要真那樣,遭天打五雷轟。在王屯村這個不算小的村莊裏,有史以來,兒子是遭受雷打的惟一一個人。在娘家,曾有一個遭了雷擊的人叫劉柱。她小時,沒少聽人們講劉柱遭雷擊的故事。在劉玉芳的閱曆中,再沒有別的故事比劉柱的故事淒慘了。依輩份,劉玉芳該叫劉柱爺。那是個秋天,劉柱隨生產隊的人鋤地後走在下工回家的路上,忽然起了一陣旋風。人群中戴草帽的,不約而同地伸手按頭頂上的帽子,劉柱的草帽卻被旋風吹走了,這是頂麥秸杆編的帶窟窿眼的帽子,帽子也不是啥好帽子,邊沿兒用白布條子裹了一圈,白布條子已失了本色。草帽子被吹下頭頂後,打了幾個滾兒扣在了地上。劉柱趕過去彎腰去拾,這時又一陣風起,帽子被吹得又打起了滾兒。他跑著去追,風捉弄他,吹得帽沿兒像車輪子一樣沿著土路向村頭滾起來。劉柱攆著草帽跑。滾動的草帽曾翻倒過幾次,他彎腰去拾的當兒草帽又淘氣地滾走了。後來,他不再當它是自己的草帽,他把它當成了對手。不再彎腰撿它,在它又翻倒時,他改用腳去踩,用鋤頭砸,但他沒能踩住,也沒能砸住。他攆著草帽一直攆到村頭的高壓電變壓器旁。這時,一道電閃撕破天幕,一聲悶雷落下地,劉柱被雷電擊倒了。

劉柱被雷擊了後,村人像躲惡魔一樣躲他,他的戀愛對象和他散了夥,劉柱成了村裏一個活著的孤獨厲鬼。後來,劉柱悄然死在了他的兩間破房子裏。當人們發現他時,老鼠把他的屍體啃得僅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頭啦……

劉柱的遭際,使劉玉芳聯想到兒子王奇的處境,她害怕得身上一陣哆嗦。

王奇休息了兩三天,再到學校時,同學們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他,他感到很不自在。

這天,第一節課是數學,由於誤了兩天課,王奇對新開的課有點不摸頭腦,他在自習課上向同桌請教,同桌自己的作業還沒做完,就伏皮潦草地給他講了一遍,王奇沒聽懂,讓同桌再講一遍,同桌耐著性子又講了一遍,王奇還是沒弄懂,但不好意思再向同桌請教,就轉向鄰桌的同學。鄰桌的同學問他:聽沒聽懂?王奇說,沒聽懂。鄰桌做個鬼臉,摹仿著王奇那天的腔調說,我沒頭了。沒頭了。連雞巴頭都沒了,咋能聽懂?周圍的同學哄一聲笑起來。王奇羞憤地捏緊了拳頭,豁一下離開坐位站起來。鄰桌像有準備似地也站起來,臨危不懼地看著王奇說,你這遭雷打的壞貨想幹啥?王奇聽到這話,不知怎麼的湧上身的憤怒勁兒一下子沒了。他軟綿綿地坐了下來。

第三節課是體育,列隊時,兩邊的人離王奇遠遠的,老師讓看齊,兩邊的人仍像惡魔一樣躲著他。到了操場,先跑步,他由於心慌意亂,一不小心踩住了前邊同學的腳後跟,同學拖著鞋,扭頭狠狠挖他一眼,罵道:倒黴。

體育本是王奇的長項,可今天,看到體育場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體育場上的體育器械很簡陋,藍球場讓女生占了去,男生被班長領到了跳高跳遠的沙坑和單雙杠、攀杆前解散了。學生們都去玩單雙杠和跳高跳遠,就是沒一個人去攀杆,往常男生攀杆的人最多。有一個同學讓另一個去爬杆,這個同學說,雷打過的人爬的杆誰敢爬呀。王奇聽了,羞憤得恨不得像孫悟空一樣變成一個小蟲子,飛到這個同學的嘴上,狠狠咬掉他那張臭嘴。

放了學,王奇怏怏地回到家,媽媽看他陰兜兜的臉,問怎麼了。他看著媽,聽了媽溫柔的問語,王奇本來對媽要說的一肚子話一句也不想說了,他委屈得哇一聲哭起來。

這天是星期天,王奇去家裏的養雞場找爸爸玩,在村頭遇到了一名叫王學書的叔叔。這位叔叔往常和他愛開玩笑。王奇記得,那年一個酷暑天,王奇身上僅穿個小褲頭,王學書光著的上身冒著油。王學書是個胖子,兩乳似女人的乳房。王奇看一下自己的胸脯,自己胸脯上隻有兩個小黑點兒。他奇怪:這叔叔到底是男人呢還是女人?說是女人吧,自己叫他叔,他又一臉圈鬢胡。說是男人吧,卻又有一對女人的大乳房。王學書好像看準了王奇的疑惑,問他:王奇,你的乳房咋那麼一點點兒?

王奇不服氣地說,你的乳房也不大。你的乳房還沒我媽的大哩。

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王奇朦朦朧朧意識到了自己的話錯在了那裏,他紅了臉……這以後,好長時間,不少成年人給他開玩笑,總是說,王奇,看看我的乳房有你媽的大麼?

王奇總會在人們的歡笑聲中臉騰地紅起來。他窘得要命。但他在這玩笑中感到了人們對他的融融善意,體味到了其中的快樂滋味。王學書的兒子小明原來是王奇的好朋友,王奇看到了小明,要小明跟他去玩。小明說,俺爸不讓我和你一塊玩。俺爸說你是孽障。

王奇說我不是孽障。

小明下巴一揚,看著王奇說,俺爸說了,孽障才遭雷打,你不是孽障咋遭雷打?俺爸說,咱們村,往上數多少輩,多少茬,都沒有人遭雷打。

小明的話,一字一句像一把把刀子紮向小明的心。他沒去養雞場,轉身回了家。

看到媽,他問:啥是孽障?

劉玉芳聽了這問話,猜著了兒子問這話的原因,蹲下身,用指頭肚擦了王奇的眼角,問:誰罵你了?

王奇回避了媽媽的問話,堅持著問:啥是孽障?

是指有罪的壞人吧?劉玉芳提著心回答兒子。

那我是壞人嗎?

俺兒不是,俺兒是乖兒子。俺兒子怎麼是壞人呢?

我咋遭雷打呢?

那是老天爺害了眼病,叫眵目糊蒙了眼。他看錯了人,做錯了事。媽昨天還做夢,夢中老天爺還向我道歉哩。

是真的嗎?王奇將信將疑。

媽點頭:媽的話兒還不信嗎?

王奇心中的委屈這時像打開的水庫的閘門,猛地奔瀉而出。他一頭撲在媽的懷裏,哇一聲哭起來。

王奇上學要走一裏多路。這天下午,剛出家門,天氣就陰了,烏雲像燒開的一鍋黑水翻騰起來,一道銀色的閃電樹枝一樣在黑雲中炸開了。王奇的魂兒一下被揪起來。為了趕路,他拐上了通往學校的一條小河的河堤。河堤兩邊是兩排高大粗壯的柳樹,兩邊的柳樹樹冠密匝匝的,將中間的河堤覆蓋成一條幽深的陰森森的長廊。他一跑進這長廊,感到堤兩邊的樹,便是兩排為他壯膽的伴兒,他的心稍稍平靜了一下。這時,天空一個賊閃,眼前熾白後便是一片漆黑。緊跟著閃電的是咯喳一聲炸雷。響聲像無數輛古時的戰車,轟隆隆在頭頂輾軋過去。起風了,風中柳樹的枝條在不時的電閃中魔鬼一樣舞動。這時,他猛然想起來:雷電天氣,要避開大樹。他中雷電後,學校專門進行了一次防雷電教育。於是,王奇捏著魂兒沒命地跑下河堤,拐向田間一條通往學校的小路。

王奇跑到學校,教室裏已有不少同學。坐在王奇前排的小明看著進屋的神色不安的王奇,衝他扮個鬼臉,還做一個雙手抱頭的誇張動作。這時,窗外又響起一聲雷聲,幾個女同學驚叫起來,她們下意識地雙手抱住頭伏在了桌上。雷聲過後,伏在桌子上的女生抬起頭。不知怎的,教室裏學生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王奇的臉上。王奇罪人一樣底了頭,心裏卻歹毒地一遍遍日著小明他娘和這些女同學。他一邊日著小明他娘和女同學,一邊坐到座位上。

上課了,王奇神色恍惚,他不知道老師在講些什麼。他隻仇恨地盯著前邊小明的後腦勺。自己的目光要像電影電視裏有法力的功夫人就好了,這樣,目光就會噴成火,將小明這顆狗頭燒焦。

下一堂課是自習,任務是做上一節課老師布置的作業。這下王奇傻了眼。作業題多數不會,他又不好意思問同桌,他在算草本上亂七八糟地劃著。下課鈴聲響了,做完作業的同學往學習委員那裏交作業本,學習委員就在王奇的同一排。小明的作業也交了,小明幫學習委員將作業本蹾齊出去了。

王奇扭頭看了一下,教室裏還有四五個同學埋頭在趕作業。他想自己反正是不會,還不如看看別人的,抄一抄交上去算了。這麼想著,就探身伸手拿了學習委員桌上最上邊的一個作業本。他一看是小明的作業本,他狠不得在這名字上搗兩拳,狠不得將這作業本子撕個稀巴爛。可王奇還是沒這樣做。他目前是趕快抄作業。

小明的作業本前邊一部分用一根細橡皮筋繃著,這本來就是為翻動作業本提供方便,他一下就翻到小明今天的作業處。本來他想抄一抄,但由於這是小明的作業本,王奇突然有了新想法:作業本全班都是一個樣,幹脆拿小刀將小明的割下來,貼到自己的本子上,這樣既省事又報複了小明。這麼想著,他急忙掏出小刀,將小明的幾頁作業割了下來,拿出漿糊,貼到了自己的作業本上。然後,他將小明和自己的作業本放進全班那摞本子的中間。這時,他感到尿憋得小腹子發脹,他衝出教室跑進廁所,一邊尿一邊想,交上去的作業本子上沒小明的作業,他等著挨老師的批評吧。尿完,王奇輕鬆地走出廁所。

王奇割別人作業的事暴露了。

第二天下午,老師將王奇叫到辦公室。

老師將他的作業本摔在他麵前質問:這是你做的作業嗎?

王奇知道事情已經暴露無遺。

老師並不打算讓他回答。老師的嘴巴像噴霧器一樣噴著口水:你前後的筆跡怎麼不一樣?一本作業都是50張,你的作業本咋多出兩張?……

老師見王奇耷拉著眼皮一聲不吭的樣子,又怨又恨又疼地說,我教學這麼多年,啥樣的懶學生都遇到過,還沒遇到過你這樣的,抄都懶得抄別人的,這樣下去,你將來會是個啥樣子?

老師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但卻在王奇心中產生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像這個樣兒下去,自己將來決不會是好樣兒。他後悔撕了小明的作業。

老師看王奇一臉羞愧的樣子,平靜了說,王奇,你的學習以前還用功,這段,成績像坐滑梯一樣往下出溜,你這情況,要不要我告訴你的家長?

王奇聽到這兒嚇得出了一頭冷汗,爸爸媽媽最聽不得他的學習不好。他向老師求請:劉老師,能不告訴我爸爸媽媽嗎?

劉老師答應下來。並輔導起他昨天的作業。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既出乎意外,又令人不可思議。

天暗淡下來,晚飯已做好,往常,這時候,兒子該放學回家了。劉玉芳放心不下,她去和王奇同班的一個孩子家打聽,知道了王奇因撕小明的作業在挨老師的批評。她回家給丈夫王吉昌一說,丈夫一聽兒子做了這樣的丟臉事,心裏的火苗忽忽地竄,他站起身去打飯,氣乎乎地說,吃。不等這個廢物。

劉玉芳說,你先吃,我去看看小奇。

丈夫說,這樣不爭氣的混蛋,不值得去看。

劉玉芳沒說什麼,歎口氣,去推自行車。王吉昌看妻子要去學校,將碗蹲在桌上,起身去發動摩托車,一邊發動一邊說:讓我去。老子還沒打過這王八犢子,今天,老子的手掌癢了。這癢手掌得趕緊讓這混蛋小子的腦袋殼治治。說著,呼一聲加大油門,摩托車像頭狂獅衝出院子。

摩托車飛一樣在薄暮的鄉路上奔馳。

劉玉芳看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時,她的神情有點茫然。她又想起了昨夜那個夢,她一天裏老是被這個夢的陰影籠罩著:白茫茫的雪野,她說不清是被人還是被鬼追著在雪地裏奔跑。她倒在了雪窩裏,拚命爬起後又跑。又倒。又爬。她想逃出雪原。雪粉蠍子樣鑽進她的脖子裏,這時她醒了……醒來後她就認為這個夢不好,雪不好,雪是白色的,白色往往和凶禍連在一起。夢中要能逃離雪原也好啊,可她終沒能逃出雪原……

王吉昌騎著摩托拐向了通向學校的柏油路麵。他騎的飛快,風在耳邊呼呼地響。

前麵有個丁字路口,一輛卡車掉進路邊的壕溝裏。另一輛大卡車用鋼絲繩拖這輛掉溝的車。

鋼絲繩繃得很緊,飛馳而來的王吉昌看到了這兩輛車,但他沒看到橫在路上的鋼絲繩。當他發現鋼絲繩並意識到它危險時候,慘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汽車加大馬力,轟鳴著拖路溝裏的車。繃緊的鋼絲繩如利刃橫在公路上。王吉昌的身子隨摩托車前飛了好多米才摔倒在路麵上,而他的頭卻早落在了鋼絲繩下。他頸上的血像噴槍一樣往上噴了老高,脖頸的茬口齊斬斬的。

王吉昌的慘死對劉玉芳的打擊太大了。丈夫是天,她的天呼隆一聲就塌了,沒有天日的打擊使劉玉芳猝不及防。丈夫是方圓幾裏的能人,是遠近聞名的養雞專業戶,是個賣買精兒,村人說,王吉昌能的眼睫毛都是空的。

在劉玉芳感覺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有人來給她撥雲見日,勸她另嫁。她明白,托人說媒的男人裏,有的看上了她手裏的幾個錢,有的看上了她的人。不管看上她的啥,她起初都搖頭,說這輩子不再嫁人。

劉玉芳認為,天塌了,還有地。兒子王奇是她的地,往地裏下了種子,種子就會發芽,這苗就會嘰兒嘰兒地拔節,長成一片綠。兒子地上的綠色在劉玉芳心頭波動,這波動沒有使劉玉芳在失去丈夫的打擊中倒下去。

她後悔,假如那天她去接兒子,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她認為丈夫的死都是因為她。可外邊的人卻不這樣看,外邊的人有這樣一種說法:都是王奇這個遭雷打的孽障害了他爸。假如他好好學習,不撕別人的作業本,哪有老師給他補課這碼事?不補課,王吉昌就不會騎著摩托去接他,王吉昌就不會把頭給鋼絲繩割了去。王奇這孽障是禍根,是凶手。

在這個叫王屯的村裏,王奇越來越像一個傳染病患者,走到那裏,便使人驚恐不安。有個原先盯上劉玉芳的光棍,媒人找到他時他卻打了退堂鼓,說,我可不願拾王奇這孽障當兒子。這話傳到了劉玉芳耳裏,她心裏揉進了毛草一樣亂糟糟的。她琢磨不透:俗話說,兒子都是自個的好。兒子不壞,可丈夫的事的確是兒子引起的。盡管兒了不壞,或許老天爺看清他今後不會是好人,在提前懲罰他吧?要不,就是這父子倆上輩子有仇,上蒼安排他倆這輩子作了父子,以這種特殊方式來解決前世恩怨吧?她越想越亂,越想越理不出頭緒。總之,她對兒子生分起來,兒子像個謎,猜不透謎底兒。

本來打算不改嫁的劉玉芳這時特別想把自己嫁出去,盡快離開王屯村,將兒子帶到一個新地方,這樣,或許對兒子的成長才會有利,她再也不會聽這村裏的人嚼舌根了,嫁得越遠越好,嫁得越快越好。

不久,經親戚牽線,劉玉芳嫁到了三十多裏外的縣城。

王奇的新爸爸是個城裏人,一個城裏的下崗工人。新爸爸叫李誌開,表麵看,李誌開高個子,方臉盤,大眼兒,挺利亮的一個人。可實際上是一個窩囊廢,他下崗後,一個月僅一百多元錢的生活費,雖然劉玉芳帶來一部分錢,但她想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不能坐吃山空,就勸李誌開做點營生,炸個油條,買個餛飩什麼的,一天少說也能進個二三十元,可李誌開像受了羞辱一般說,那活,不是人幹的。劉玉芳知道:做小吃的人不起早貪黑賺不了錢,認為李誌開不願受那份苦,就說,到菜市擺個菜攤賣個菜行不行?李誌開眼瞪得恨不吃了劉玉芳,說,那更不是人幹的。

劉玉芳不知道,李誌開根本就不認秤。他原來是個啥都看不上,啥都不願學的角兒。她拿李誌開與王吉昌比,咋比咋覺得兩個人天差地了,沒想到找了這樣一個窩囊廢。她乜著他說,這也不是人幹的,哪也不是人幹的,你都不數數,有多少人在幹這些活?人家都不是人?就你是人?我看,啥也不中用的才不是人。

李誌開被挖到了痛處,他跳起來,一手揪住劉玉芳的頭發,一手往她臉上扇了一巴掌。劉玉芳的半邊臉立時木了。在一旁的王奇去拉李誌開,小小的王奇拉不開他,便抱著李誌開的腿,隔著李誌開的單褲,張開嘴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痛得李誌開鬆開了揪著劉玉芳的手,反過來踢打王奇,一邊踢一邊罵,你這雷打的王八崽子,你害死了你那個爹,還想害死我這個爹呀?

劉玉芳急了,在他們訂婚時,曾協議不能另眼看王奇,不能提王奇遭雷打這碼子事兒,以便嚴守秘密,以便使她們母子漸漸忘卻那場噩夢。

為了遠離那場噩夢,劉玉芳在那些日子裏,比當閨女時候還迫切嫁人。當時,一個介紹給她的男人對她挺熱火,頭次見麵就摟她親她,並把她扔到了床上。她為了套住他,讓他早日做她的男人,她不僅沒有反抗,而且還曲意奉迎他。可當她問他什麼時候結婚時,他說咱們做露水夫妻不是也很好嗎?劉玉芳問他為什麼不結婚,既然不打算結婚你纏我做什麼?那人說,結婚可以,但不能帶王奇,我沒費勁兒,不能討巧讓王奇叫爹。劉玉芳的眼淚禁不住湧出來。那人說,這是為咱倆好,王奇這小子是個孽障。她為兒子辯解:他不是孽障。那人說,不是孽障,你想想看,雷打著了他,他頭好好的,卻跑著喊沒頭了,沒頭了。不久,他爹王吉昌的頭就被鋼絲繩齊斬斬削去了,應了這孽障的咒語。結婚可以,你不能將這孽障帶到我家……

劉玉芳哭著將這個男人推出了家門。這後,他經人介紹遇到了李誌開。李誌開隻看中她的錢,認為錢是老大,錢是最現實的東西。貧窮的他認識到沒錢粗茶淡飯都吃不上,有錢就有了肉吃。王奇是孽障又怎麼樣,孽障的娘有錢就是好東西。

劉玉芳則圖的不是李誌開的人,而是李誌開是個縣城的人。她嫁過去,有個現成的窩就行,有個現成的窩,兒子王奇就可以上個好點的學校。但她有了以往的教訓,她給李誌開講了王奇遭雷擊的經曆。講了她的擔心,李誌開像有準備似地說,我倒認為王奇的命大,命大撞得天鼓響,天雷都沒將王奇降住,隻對王奇拿了個小頭疼。這說明王奇是個非凡的人,是個大命的人,我還等享俺王奇兒子的福呢。

那一刻,劉玉芳感到這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了。李誌開這席非同凡響的話,敲開了劉玉芳的心扉。她的思緒被李誌開的話激起詩意的聯想:天幕布是鼓麵,人的命運是鼓槌,金色的閃電是聲波,雷公的轟鳴就是天鼓發出的響聲哩。兒子的命大,兒子撞響了天鼓,兒子就是個非凡的人哩。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撞響天鼓呀?至於說他父親的死,不要說不是兒子方的,即便是兒子方的,也是兒子的命太硬,命太硬的兒子折了父親的壽限,兒子折了父親的壽限算啥哩?假如自己能將壽限折給兒子,這有啥不好?有啥舍不得呢?

李誌開看到劉玉芳眼中對他信任和傾情的目光時說,到縣城後,咱要把王奇送到最好的實驗中學,讓他受最好的教育,培養他將來成才,成大才……

當時,在劉玉芳的幻覺裏,兒子變成了巨人,兒子成了天使,成了天使的兒子揮舞著閃著金光的鼓槌,撞向天鼓,轟隆,轟隆,滿世界的人都聽到了天鼓的聲音,人們一起為兒子歡呼……

劉玉芳嫁過來後,兒子的確入了實驗中學,可李誌開惡劣的一麵卻露了出來。今天,她不僅挨了李誌開的打,他還說出了與王屯村裏的人一樣的對兒子歧視的話。她本打算帶著兒子一走了之,但想想兒子的前途,想想李誌開原來的話,還是默默忍受了。

李誌開的惡語 ,卻在兒子王奇的心裏投下了濃重的陰影。這個人不是他的爸爸,他永遠不會是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因為去接他而失去了性命。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