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1 / 1)

收入本文集的這些文章和評論,是我自80年代以來陸續發表的文字。由於生性比較懶散,還有點虛無,我對出書一直都是無可無不可。古人所說的立言可以不朽,我是不相信的。記得曾經在美國一所大學圖書館徜徉,放眼層層疊疊的書庫,滿紙滄桑的圖書,突然覺得,若要在這書海中加進自己的名字,實在是一種多餘。在這個大眾寫作的時代,古人所追求的疏離已經是一種很珍稀的品質了。

我寫作是由於讀書時漫溢出來的一些感想。在這些文章中,我談及了一些具體的作家作品,也談及了一些當代的文化現象,但我意識到,這本文集不能算作地道的學術研究,主旨不夠係統,論述也不夠深入,像是一種散漫的隨筆。與其說是在評論一些文學現象,不如說是想要表達自己對文學和存在的理解。以賽亞·伯林曾根據古希臘的一首殘詩,將思想家、文學家分為刺蝟和狐狸兩類,刺蝟有一個中心思想,而狐狸則對許多思想均感興趣。學術研究也是如此,每個作者都會根據自己的才性和興趣去做研究。我將自己歸為狐狸型,喜歡東嗅嗅,西瞅瞅,往往得到一個結論即抽身離去。當然,我明白自己不過是一隻小狐狸——如果不是過於自負的話。

但這些文章也有一個共同的主旨,即在意識到生命悲劇的前提下,追尋什麼是自由的問題。談論的對象有魯迅、巴金、胡適、昆德拉、克裏瑪、米沃什、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文革”、紅色戲劇與極權美學,以及中國與東歐的知識群體等。這些問題意識都與我個人的經曆有關,涉及當代人的存在困境。我經曆過“文革”,目睹過迫害者的狂熱和被迫害者的恐懼。這段經曆在我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我的思想胎記。人與禽獸的不同,就在於人會為了某種觀念去迫害他人。我們這一代人注定要去思考它,研究它,並盡力作出自己的回答。

這就是我一直對蘇聯、東歐文學具有特別興趣的原因,相同的製度構成了羅素所說的同一個文化圈,從那些作家筆下所描寫的主題、場景和細節中,可以看到某種“家族的相似性”。在這個多極而又單元的時代,這樣的文化比較或許更有意義。無論是涉及外國文學,還是涉及中國文學,我極力想要探明的是,極權製度的特征以及在此製度下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

80年代的讀書思考,主要是存在主義文學。在個人安身立命方麵,我仍然認為它是有啟發的,畢竟我們每個人並不是為了改變社會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人生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做,充滿焦慮與掙紮。但文學所揭示的人生悲劇感和荒誕感不能代替對社會的總體認識,這也是那些偉大作家的思想矛盾,感性的深刻反而構成了他們的局限,他們在社會政治領域的言論往往是違背常識的,甚至是獨斷的。90年代以後,我開始接觸政治自由主義,隨著傳統文化的重振旗鼓,又開始重新認識文化保守主義,並從浪漫主義文學觀轉向政治文化解讀。中外文學的相互參照,多元價值的往複審視,使我得以從一種新的角度和視野去看待文學作品及其所反映的社會。但有一點始終沒有改變,就是我內心仍然保持了文學本體論對權力的憎惡,而不是自由主義對權力的警惕。

對於過去的部分文字,我的看法已經有所不同,但這種不同,不是由於觀點的改變,而是由於我的懷疑主義。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觀點就一定是真確的,所謂真理都是無數個側麵的組合,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觀點,而且都可能有他的充足理由。在人類對世界的各種看法上,我隻相信兩句箴言是顛仆不破的。一句是康德的話:“人是一根扭曲的木材,從中長不出筆直的東西來。”另一句是彌爾頓的話,他說真理曾隨著主一度降臨世界,當主升天後,人類便四處尋找真理的碎片,想把它全部拚湊起來,但“我們還沒有全部找到,在主再次降臨以前,也不可能全部找到”。這兩句箴言說出了人類認識的永恒局限,無論誰堅信自己掌握了絕對真理,他就會不由得喜歡一種專製的抒情態度,使真理變得可怕起來。

在我看來,真理往往更是一種態度。所以我試圖采用理性、平實的文字,並盡力在議論中融入個人體驗和知識學背景,體現出自己的闡釋風格。這樣做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而是為了說服自己。

我要感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魏東編輯,他熱忱地為這本集子提供出版機會,讓它能在浩如煙海的圖書中占據一個角落,等待著讀者的眼光。時間會消蝕一切,此書的命運也將如此。縈繞在我心頭的始終是一位古希臘詩人的詩句:

“那西沉的永遠是同一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