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孔子不是受氣包
一、用人不妨中庸,孔子卻不是受氣包
以“中庸”之道來協調人際關係,是儒家的重要精神,有專門的文章來講它,即《中庸》。《中庸》原是《禮記》中的一篇,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把它和《大學》、《論語》、《孟子》三者並列而稱,就是我們現在熟知的“四書五經”中的“四書”。由於宋代理學家們的尊崇和極力推倡,《中庸》成為宋、元以後學校官定的教科書和科舉考試的必讀書,對古代教育產生過極大的影響。我們今天還在說“中庸”,隻是一提起它,要麼說它的意思是中立,使人聯想起誰也不得罪的“折中主義”和“和稀泥”的方法,要麼說它的意思是平庸,使人聯想到無所作為,庸庸碌碌,唯唯諾諾的老好人形象。“中庸”倒成了個不太光彩的詞。
在《中庸》裏麵有這麼一句話“極高明而道中庸”,可見“中庸”這個理念在儒家學術中是極為高明的。這句話後來還成為了宋明理學高舉的旗幟,是宋明理學的最高理念。孔子是把“中庸”作為最高的思想行為規範的,他曾感歎道:“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孔子認為“中庸”是“德”中之“至”,而在他自己的時代,能夠恪守並行持中庸之道的人已經是少之又少了,因此唏噓不已。可見我們現在所說的“中庸”並非它本意。要不然我們很難想象孔子這樣的大哲人會把它當作“至德”,為它的失落而感慨,也很難想象儒家會把“中庸之道”認為是“極高明”的了。
再好的經,過了眾口,也難免念歪了,更何況在中國的曆史上,儒家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統治階級往往出於政治目的故意把“經”歪著念,儒家的學說也常遭曲解。我們現在所謂的“中庸”自然和孔子提倡的那個“中庸”,相去甚遠矣。
“中”和“庸”的觀念在孔子以前已經有了,而“中庸”合稱作為一個思想行為標準則始於孔子。孔子有個孫子叫子思,也是孔門第三代弟子,孔子的思想傳到他這裏,被他整理成為一部書,就是《中庸》。《中庸》不是孔子親自寫的,但所反映確是孔子的思想。宋代理學家程頤認為《中庸》乃是“孔門傳授心法”。看過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武林秘籍最厲害的地方通常是在它的“心法”而不在“招式”。說“中庸之道”是儒家修養的核心,是代代遞相傳授的心法,可見它在孔子思想和儒家學說中的地位有多高。程頤還給“中庸”作了個說明:“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這當然也是後世人的解釋了,不過比較接近原意了。那麼,在先秦儒家那裏“中庸”是什麼呢?
一般認為“中庸”與“允執其中”意思相同。“允執其中”見於《論語·堯曰》,是堯留給舜的關於成為賢君聖主的秘訣:“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後來舜又把它傳給了禹。“允執其中”就是“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中庸》)孔子認為古代聖賢是通過控製兩個極端,以恰當(即“中”)的分寸來治理人民的。“用其中於民”就是要避免走極端。統治者既不能用過分的嚴酷強硬措施,施行不得人心的暴政、苛政、虐政;相反地,也不能一味地施行柔政、惠政。隻有“允執其中”,愛之勞之,取之予之,然後天下才能安定。曆史已經無數次的證明了這一點:統治者太過殘暴專橫,隻會加深人民的反抗情緒,做奴隸而不得的人民就會揭竿起義推翻他的統治。統治者過分地柔惠,就會使地方勢力坐大,藩鎮割據與中央分庭抗禮,也必然不利於社會安寧和政權的穩定。今天我們領導者也一定要把握“允執其中”的原則,管理員工時既不可過分嚴苛,也不可過分放縱,采用恰當的方式,掌握恰當的分寸,才是“中庸之道”。
“允執其中”是在極端中尋求平衡,那麼就必須做到恰如其分,“無過無不及”。“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論語·先進》)孔子的學生子貢曾問過孔子,師(子張)和商(子夏)哪個更為賢明一些。孔子回答他說,子張常常超過周禮的要求,子夏則常常達不到周禮的要求。子貢聽了還是沒明白孰優孰劣,於是又問老師:“那麼子張是否比子夏更好一點”。孔子告訴他,超過和達不到的效果是一樣的。因為“過”與“不及”都是事物趨於極端的表現,而物極必反,任何東西過分了就會走向反麵,就會適得其反。列寧也說過:“隻要向前再多走一小步——看來仿佛依然是向同一方向前進的一小步——真理就會變成謬誤。”我們一些人雖有很多善行和美德,但由於過分發揮,走向了極端,優點反而成為缺點,因此必須通過“執中”來維持事物的平衡。孔子尤其注意這一點,並自覺地將其運用到他的教學實際當中來。《論語·先進》裏有這樣一段有趣的對話: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路問他的老師孔子:“聽到了一個道理就去實行嗎?”孔子說:“有父親和兄長在世,怎麼能沒有得到允許就去做呢?”冉有又來問孔子:“聽到了一個道理就去實行嗎?”孔子說:“聽了道理就要趕緊行動起來吧。”孔子的另一個學生公西華說:“剛才仲由問:‘聽到了一個道理就去實行嗎?’您告訴他:‘有父兄在。’後來冉有又問您:‘聽到了一個道理就去實行嗎?’您卻對他說:‘聞斯行之’。這簡直把我弄糊塗了,所以大膽地來向您請教,為什麼他們問同樣的問題,您的回答卻大不相同呢。”孔子說道:“冉求(冉有)這個人做事總是退縮,所以我鼓勵他遇事勇進;仲由(子路)他吧性格急躁,敢於作為,所以我讓他謙退以免冒進。”
子路的冒進和冉求的退縮,都是偏於一端,都是不恰當的,因此孔子根據個人的不同情況對症下藥地來糾正。孔子根據不同學生的不同情況進行不同的教育,這種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所遵循的也是他一貫倡導的“允執其中”的中庸精神。領導者在管理員工時也應當注意因人而異,對於偷奸耍滑的員工要督促他勤奮工作,而對於勤奮敬業的員工則可以勸其注意休息,這不是什麼兩麵派的不平等行為,而是有“進”有“退”的“中庸之道”。
“中庸”作為一種理想的管理狀態是要不偏不倚,用中於民。但現實中往往會碰到許多尖銳對立的矛盾,這就需要用“中和”來調節之以取得平衡。《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是心裏有喜、怒、哀、樂而沒有發作出來,“和”是發作出來而能合乎禮節。可見,“中”側重於內部的自我抑製,“和”側重於外部的規範協調。在實際中,無論是治理國家還是個人行為,都很難把握中正的分寸。管理者在施政時,並不能一直拿捏得恰如其分,往往不是過寬就是過猛,但還是可以根據“中和”的原則進行補救,其措施就是“寬猛相濟”。《左傳·昭公二十年》裏講到: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惟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子產是春秋時期鄭國的政治家,執政的時候惠政愛民,被孔子稱為“惠人”。他得了不治之症,在臨死前他對自己的接班人子大叔說:我死之後,就是你來當政了。(你要記住,)隻有有德行的人才能用寬大的政策使人民安服,德行次一等的人不如采取嚴厲的政策。正如火燒起來很猛烈,人民光看著就害怕得不敢接近,因而很少有人因此死掉的。水性看似懦弱無害,人們都敢於和它親近玩玩耍,往往容易丟了性命,所以寬政真是難啊。”子產的政治特色是寬,但由於他兼有恭、敬、惠、義的仁者品質,寬政施用得恰如其分,因而把鄭國治理得很好。但是他死後,接班的子大叔德行不及子產,而執意施行寬政而至於軟弱,所以鄭國出現了許多違法犯罪行為,秩序大亂。這時他才感到後悔,要是早早聽從子產的話,就不至於到這個地步了。於是子大叔調兵殺光了強盜,犯罪的風氣才被遏止。
這是典型的“寬猛相濟”的例子。孔子聽說此事,做出了自己的評價:“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事以和。”孔子認為,政事過於寬大百姓就怠慢,須得用嚴厲來糾正;政事過於嚴厲百姓就受傷殘,須得用寬惠來彌補。二者互相調劑,政事因此趨於中和,這也符合“中庸”的思想。
儒家一直主張“修身治國”、“正己安人”, 強調領導管理著的個人道德修養和他的管理水平有著必然的聯係。孔子說過:“上好禮,民易使也”。他認為若是統治者本身的行為得當,不用發布命令,事情也行得通;統治者若是本身的行為不端,即使三令五申,百姓也不會信從。故而在儒家看來,對於德行稍次的統治者,可以采用“寬猛相濟”的政策。而最理想的情況,莫過於統治者都能跟子產一樣具有極高的德行;因為統治者的德行好像風,老百姓的德行就如草,風向哪邊吹,草就向哪邊倒。統治者提高了自己的道德修養,就可以恰到好處地施行寬政,自然就能把國家治理得很好,百姓也就會安居樂業了。
也許是太過於講“仁德禮讓”,講“修身正己”了,孔子在人們的印象中成了個隻會“以德抱怨”的老好人、受氣包。這可真是個天大的誤會。“以德抱怨”一詞確實出現於儒家經典《論語?憲問》當中:“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有人問孔子:“用恩德來回報怨恨,這麼做如何?”孔子沒有直接給出評價,反問他一句:“那又用什麼來回報恩德呢?”看問話的那人估計是答不上來了,於是孔子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可見孔子並不讚同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以德報怨”,他主張應該用正直來回報怨恨,用恩德來回報恩德。“以德報德”我們好理解,無非是“投桃報李”,“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類的。那麼“以直報怨”怎麼解釋呢?孔子是讓我們用公平正直的行為去回報別人的怨恨。這裏要注意了,既是說“以直報怨”,那麼孔子也是不同意“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以怨報怨”的,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無論是“以德報德”還是“以怨報怨”,都是“過猶不及”,一向主張“中庸”的孔子是都不可能認同的。你看,恩怨分明的孔老夫子,一世英名就毀在那些斷章取義的家夥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