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蔡家堡的曆史記憶
有人說:天津地區海邊一溜堡,河邊一溜沽。蔡家堡就是海邊眾多以堡字為名的漁村中的一個。據說,蔡家堡是由蔡姓兩兄弟在這裏住下後起的村名。但是,這個村子到了十八家人家以後,就隻有一家蔡姓人家了,他們還是從西邊的鄰村蟶頭沽搬來的。到現在這個村子姓趙、劉、王、張的人家多。
蔡家堡現在的二街和三街是它的發源地,這兩條街的老房子都是兩進的四合院,中堂和後堂是以三間正房為多,左右各有廂房。也有少量的四間正房,俗稱四合套。我們劉家的老宅子在現在的二街街中間,是四間的正房,二街原來稱為前街。這套四合套兩進的老宅子當初是屬於我的三個太爺爺的,兩個是親兄弟,一個是堂兄弟,他們是如何在這裏住下的已無從考證。後來,我的太爺爺在現在的三街,那時稱中街的東頭買下了一處三間的四合院,太爺和我爺爺搬了出來。我的三爺和老爺爺留在了老院子。我清楚地記得,在地震的那一年,我們家的老宅子裏住著成家立戶的一共是十一家,包括父子。
聽老人們說,當初我太爺爺在村東頭買房子的時候,還有段故事。那一年海匪鬧得厲害,住在中街東頭的大財主大老孫家害怕了,他家又養船又開海貨店,家底殷實,就賣了村東頭的院子,搬到了村子的中間,混在村民之中了。
太爺爺搬進了村東頭中街的四合院。後來村裏的人在我家四合院的東側不遠處蓋起了一座廟,村裏人稱為小廟。原來,我家老宅子所在的前街,前麵就是大海,後麵隔著一條馬路的中街上,對著一座老廟。這座老廟是雙層的,俗稱雙廟子,廟裏供奉著各路神仙。據老人們說,這座廟的旗幡是遠海歸來的漁船回家的目標,在晴朗的白天,過了曹妃甸就可以看到它。夜間,大廟的風燈就成了指路的航標燈。後來由於年久失修,雙廟子搖搖欲墜,漁民們要把它重修。重修的時候,把它一分為二了。在村子的西頭蓋了大廟,裏麵供奉護海娘娘、財神爺等眾神。在村子的東頭蓋了小廟,裏麵供奉地藏王、判官、牛頭馬麵等眾神。到了以後,大廟被改作了蔡家堡學校。小廟改作了派出所,再後來被農村信用合作社取代。
過去漁民出海,危險重重,他們都非常信封神明。他們不隻是在家裏的廟中燒香拜佛,每年還要在四月十八和十月十五到河北唐山的景忠山去朝拜娘娘。為此,村裏人成立了護海娘娘會,娘娘會由小車會和飛鑔隊組成。我的太爺爺曾經是娘娘會的會頭。他能成為會頭,是跟他的特殊身份分不開的。太爺爺娶了老趙家的姑奶奶,村子裏趙姓和劉姓都是大戶,這一身份讓他在村子裏有足夠的號召力。後來,隨著太爺爺的年事已高,他把會頭的位置讓給了我爺爺。
今年已經近七十歲的我的大哥,還記得他小時候的事情。
在我家剛搬到村東頭的時候,是一套四合院,後院有層倒正房。前層三間正房是居住的。三間正房東西兩間是臥室,中間是中堂。人們習慣把東屋尊為上房。哥哥說,在我家的上房,他曾見過按廟裏格式供奉著的娘娘佛龕。佛龕是木質彩繪的,非常華麗,彰顯神聖。香爐、燭台、香筒都是木質雕刻的,非常精美。奶奶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三炷香,每次三叩首祭拜。這些東西,連同我家的家譜,在“四清”時被一把火燒掉了。
當時在我們家,還保存著護海娘娘會出會時所使用的服飾和道具。每年春天的時候,在天氣好的日子,大哥曾幫著奶奶晾曬這些東西。其中包括旗、牌、傘、扇,和半付鑾駕,因為按照過去的規矩,娘娘隻能用半付鑾駕。小車會和飛鑔隊的服飾都是那種刺繡的工藝品,上麵描龍畫鳳,活靈活現,非常漂亮。它們在合作化以後,被村裏收去,當作了新成立的評劇團的演出服裝,有些被改成舞台的背景和幔帳。
那一年,在漢沽鎮的文化彙演中,蔡家堡村評劇團演出評劇《劉巧兒》,他們就是穿著用它們改製的服裝上台的。由於村子裏的業餘演員舞台經驗不足,在舞台上扮演趙柱兒的演員忘了台詞,台下的觀眾喝起了倒彩,他慌忙跑下了舞台。扮演巧兒的女演員一看,沒法再演下去了,臨時編了一句:你走我也走。這就有了現在還在當地流傳的歇後語“蔡堡唱劉巧,你走我也走”。
變淡的年味
年味是什麼?我覺得年味就是過年的韻味,方方麵麵五味雜陳的年俗,形成了不同特色的年的味道,彰顯了人們多彩的生活。然而,濱海漁家的年味在逐漸輕淡,常使我遺憾。
船對,做為一種漁家特色的年味傳承已久。濱海漁家傳統的船對,它的格式、張貼位置、詞句的使用都獨具特色,與人們家裏張貼的春聯有很大區別,是為一種地域特色文化。
多年以前,船對盡是漁村裏有些文化功底的人,按照老詞在年前書寫,到了臘月二十九的時候,幾乎千篇一律的貼在每家的船上,這也是一道風景。看吧,船頭是“船頭壓浪”,船尾是“舵後生風”,在漁家人看來,別的詞句都不能表達漁家人來年的祈盼。這份紅紅火火的景象曾招引了許多遊客前往觀看。
而今,隨著人們生活節奏和觀念的改變,以及漁村相繼遺失的緣故,船對正麵臨失去傳統韻味的局麵。漁村沒有了,那些傳統的船對詞句被越來越多的人遺忘,被人遺忘的還有船對的傳統書寫格式和位置。
值得我慶幸的是,現在濱海漢沽的市場上,還有人出攤賣船對,在固守著這塊文化堡壘。前兩天,我遇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他是原海沿村的老漁民,他說小的時候家裏養過船,從年輕時就在村裏給人寫船對。近年來,老先生擺攤賣春聯,遇到漁村來的人有船對的需求,就操筆寫上幾幅。不過,老先生說現在年輕的船長們來攤上隻是象征性地買幾幅應景,對傳統的味道要求不高,這樣下去,恐怕漁家的韻味將會越來越淡。
趨於平淡的漁家年俗,於濱海文化 的發展將是不小的損失,可憐我等隻能望洋興歎了……
漁家號子
蒼海茫茫漁帆點點,號子聲聲蕩氣回腸。這是天津濱海地區漁業生產機械化之前(風帆船時代)圍繞生產勞動隨處可見的場景,漁家號子是這一地區漁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粗獷豪放優美動聽的漁家號子,是漁家人在危險、繁重的勞動中凝聚精神、鼓足幹勁、宣泄情感、娛樂自身的方式。在不同的勞動場景中,他們創作了不同的號子,起著不同的作用,這是他們智慧的縮影。
海風徐徐,鷗飛燕舞。在哎呦嘿嘿的《打帆號子》聲中,漁船揚起風帆乘風遠航。鏗鏹頓挫的號子聲,凝聚了船工們的精神,煥發了他們的鬥誌,令他們以一當十。隨著號子聲,他們揚起了風帆,揚起了笑臉,也揚起了希望。
在海上不論是晨曦漁鼓還是漁歌唱晚,都能聽到漁家人的號子聲。開始撒網和收獲時,他們用不同的曲、調來表達不同的情感。《撒網號子》、《捯(起)網號子》是兩種至今天津濱海地區保留下來還帶有歌詞的漁家號子。當漁船到了漁場或是駕長(船長)發現了漁情,漁船開始撒網。領號人唱起《撒網號子》,引領船工們附和著領號人的節奏合唱,有序地把漁網撒下大海。領號人在《撒網號子》中即興加入一些吉祥、喜氣、祈福之類的詞彙,令這一號子更加優美動聽;唱起《捯網號子》,就是漁船收獲的開始。這時是領號人充分展示才藝的時候,他可以即興加入喜慶抑或是詼諧、幽默的詞彙,調動大家的熱情,讓危險、繁重的勞動變得輕鬆愉悅。唱《捯網號子》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在起網的不同階段號子聲變換不同的節奏韻律,俗稱“一網三號”。通過三種變換音律的號子聲,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能使周圍的船隻知道本船與漁網的距離,讓他們及時地避讓,這也表現了漁家人的智慧。
在春來水暖拉船下水或是冰天雪寒拉船上岸時,漁船都要經過人們的拉拽來完成。在沒有機械化的年代,這是一種強度很大的勞動。在拉船之前先做好準備,為準備下水或上岸的漁船修好一條“道”,上麵鋪上軟泥或是澆上水保持滑潤,然後在船上固定上繩索引伸成左右兩根長纜,拉船的人手握長纜站成兩排。此時,領號人站在船頭,或舉起旗子,或揮舞手臂,唱起《拉船號子》。號子的凝聚力使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能使三五十人當二百人用。拉船的人形如兩條蛟龍,號子聲粗獷豪放驚天動地。
在漁船簰船、修船的季節,漁村裏能時常聽到《臘皇縫號子》和《搬吊號子》。《臘皇縫號子》是船工們在艌新船時唱起的號子,是為了能使艌工們用力時力度統一,艌出來的板封均勻結實耐用,優美的號子聲與榔頭、艌鑿的敲擊聲合唱成一曲曲動感十足的聲樂;而《搬吊號子》是漁船艌船底需要側立時唱起的號子,它的演唱技巧很高。大家需要按照領號人號子聲的輕重緩急來攢力發力,來掌握自己用力的大小和節奏,一首優美的《搬吊號子》,就是一台精彩的大戲。
當這一首首號子聲傳過藍天白雲,渲染的是漁家人樂觀向上的精神。雖然它隨著機械化的發展離我們遠去,但做為一種文化,很值得我們珍惜。
輩分
我和連襟是同村人,在同桌喝酒的機會很多,在某些場合要分清我們之間的關係會讓很多人糊塗。
連襟姓趙,長我幾歲,原本是我家的表叔。爺爺的姥家是連襟他們這門趙家,算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按照舊的習俗,我家的女孩,是不能嫁到他們這門趙家的,俗稱“還骨親”。
我結婚後的第四年,大姨子(妻姐)不幸夫亡,後來改嫁到了我們村,嫁給了現在的連襟,也就是我的表叔。一開始我極力反對,這輩分亂了,我們怎麼論呀?大姨子喜歡,丈人丈母娘滿意,這門親事就定了,他們說你們就各論各的唄!
大姨子嫁過來過了幾天,我請他們上門喝酒。親上加親,我也請來了媽媽和哥哥弟弟來一起坐坐。酒桌上為如何論輩分,大家爭論不休。
媽媽說,按照祖上的規矩,“滅親不滅祖”,這有骨血的親戚不能改,她讓我們兄弟們今後還要叫表叔。她讓我的大姨子叫她表嫂。大姨子見我在一旁傻笑,她哪好意思這麼叫呀。從此,連襟還是叫我媽媽表嫂,大姨子在我媽媽麵前都是“以老為時”。這“以老為時”是當地人對分不清輩分的老年人的尊稱。
哥哥弟弟們依舊一聲一個表叔,我左右為難。有人問我該叫啥?我說我也“以老為時”唄!
老婆跟孩子,在姥家就改變了叫法。大姨子說,這孩子是我親外甥女,就叫他大姨夫吧,妹子叫他大姐夫。妹夫子在他家叫啥我不管,在咱家也得叫大姐夫,不然誰知道他倆是連襟呀。
從此後,連襟有機會在我家喝酒時,許多外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我的表叔還是連襟。
螃蟹醬
“螃蟹醬就酒,越吃越有”,這句村裏人不知說了多少年的老話我百聽不厭。聽到它,就讓我想起當年爸爸坐在炕頭上喝酒講故事的往事。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爸爸好酒。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哥哥、姐姐們能掙錢使家裏的條件好了,爸爸喝酒也上了檔次。
每天晚飯前,媽媽給爸爸燙上一壺酒,熬上一兩個菜,每天螃蟹醬就大蔥必不可少。有時,回來早的爸爸自己倒上酒,用一個酒盅倒點酒,點然後燒一下酒壺,等著媽媽把酒菜熬好。他秉承著“喝涼酒使嫌錢(來路不正的錢)後患無窮”的祖訓。如果酒熱了菜還沒熬好,他就拿起螃蟹醬盤子裏的鹹螃蟹爪(蟹獒)放在嘴裏嗦咯一口,然後呡一小口酒,嘴裏還美滋滋地念叨著那句老話。
有一次我問爸爸:你老念叨這句話,它是啥意思呀?媽媽在一旁說:啥意思?你爸兒他窮樂嗬心兒唄!爸爸不以為然,伸手指指身後的院子裏盛滿螃蟹醬的大缸:嗬嗬,咱家有的是(多得很)。
我不能理解,搖搖頭。於是,爸爸開始講那段在我耳朵裏磨出繭子的故事。
當年爺爺年輕時,到了冬天,就用單輪車馱上兩個糨糊好的簍子裝滿螃蟹醬,遠到玉田、寶坻等地,十天、半個月後回來,能換來些高粱或穀子,這螃蟹醬就是咱漁家人冬天的命根子。那年天寒,爺爺住店要了一壺酒暖暖身子,從簍子裏撈出一隻大螃蟹爪,邊喝酒邊嗦咯著,店主見了問他:就用它就酒,不要點菜啥的?爺爺笑笑:這就好,螃蟹醬就酒,越吃越有。他說地輕鬆,其實是在掩飾著尷尬,哪有閑錢買酒菜呀?這隻大鹹螃蟹爪也隻是嗦咯嗦咯上麵的鹹湯,如果把它磕著吃了,少了大螃蟹爪的螃蟹醬是沒有人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