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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橡子豆腐

童年時,正是大集體年代。母親有病,一直臥床不起,幾張嘴全靠父親的一雙手去填,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一年到頭,天天青菜稀粥,喝得滿屋比賽響。萬一來了客人,就將就著花生、黃豆、時菜打發,想吃肉、聞豆腐,等過年吧。

一日,是個秋黃天,六歲的我玩罷歸屋,忽聞廚房裏飄出一股異味,使勁一聞,滿鼻子生香。順著香氣進了廚房,掀開灶上的蓋碗,原來裏麵盛著兩塊豆腐,頓時眼睛放亮,哈拉子嘩啦便淌。使手摳出一塊填進嘴裏,來不及細嚼便順喉而下。此時,懵懂的我,不知道一向少有趕集的父親何以突然買了常年不曾謀麵的“高檔”食品,也不知道這種偷吃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隻感覺一旦食欲被豆腐撩動,那手便控製不住,三下五除二,其中的一塊不一會兒就給狼吞虎咽造光了。

不料父親悄然進屋,一下子將我的所作所為盡收眼底,頓時那張烏臉便變了樣兒,也不言聲,順手摸根細棍子,咬著牙,劈頭便抽,那驚天動地的嘶嚎聲立馬從還沒咽完豆腐的嗓子眼裏飛出來。

哭聲驚動了已分開單過的七十八歲的爺爺。爺爺扶著拐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見此情景,顫顫巍巍地吼一聲:“不許打!”然後一頭朝父親懷裏撞去。

父親始料不及,後退幾步,卻還不服氣,指著蓋碗說:“你還護著他,你瞧,那是待先生的豆腐呀。先生來給他娘看病,虧待了人家,能開真方嗎?我怎麼養了這麼個好吃的禍害啊!”說著,委屈的眼淚就流到了那張氣歪了的嘴上。爺爺見狀,氣便消了一大半,道:“孩子雖然不對,但他不懂事。你沒有把東西藏緊實,也有責任。”轉身又瞅著滿臉淚痕的我,將我拉回他的小屋,手不住地摩挲著我的被抽得發燙的頭皮,一邊重重地歎著氣……

第二天,爺爺“失蹤”了,爺爺的門上了鎖。沒有任何人知道爺爺的去向。父親猜測,莫不是到山裏頭的大姑姑家去了?

幾天後,爺爺終於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手和臉上掛滿了被蒺藜狗子“咬”破的痕跡。這時天已晚了,爺爺扶著拐杖,手裏挎著一隻籃子,累得滿頭大汗,但臉上卻抖動著笑,說:“我到山裏頭打了幾天橡子,換了幾斤橡子豆腐。唉,那山裏頭家家戶戶都在打橡子豆腐呢。”我跑過去掀開爺爺的籃子,望著那幾塊豬血一樣的橡子豆腐,問:“爺,橡子豆腐好吃嗎?”爺爺說:“好吃好吃,是爺爺專門給你弄的呢。你嚐嚐。”爺爺掰了一小塊塞進我嘴裏,問:“啥味?”我連著口水一起吞下去,卻嚐出了滿嘴的苦澀,不由得伸出舌頭。爺爺哈哈大笑,道:“橡子豆腐要脫澀才好吃呢。趕明日,爺給你好好涮一涮,你不愛吃豆腐嗎?就你讓吃個夠。”

當天晚上,我就幸福地睡在爺爺的床上,並且做了一個夢:爺爺正把一塊塊香噴噴的橡子豆腐往我碗裏送呢。

次日天明,我被爺爺的一聲怪叫驚醒。原來,爺爺幹完生產隊的早活回來,發現放在盆裏的橡子豆腐不見了,不由得大吼了一聲。這時父親進來,打著笑臉說:“爹,早上你不在,我將橡子豆腐送到集上賣了,好賣呢。”爺爺一聽,臉唰地變了色,花白的山羊胡子驟然豎了起來,轉身就去摸拐杖。父親嚇了一跳,不想爺爺會生這麼大的氣,連忙跪在地上哀求道:“爹,您聽我說,賣的錢都抓了藥。先生開的藥方,好幾天沒錢去抓呀。我沒辦法,您總不能看著孩子他娘病死吧。”

爺爺盯著跪在地上的已經五十多歲的兒子,慢慢地放下了那高高舉起的拐杖,沒有說話,良久,牛也似地喟歎一聲,混濁的老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我從床上爬起來,一把摟住爺爺,一邊搖一邊說:“爺,你莫哭,我不吃橡子豆腐;爺,橡子豆腐一點也不好吃。”

爺爺緊緊地摟住了我,手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頂,嘴裏止不住地嗚咽著。那顫顫的手掌在我的頭上輕彈著一股股熱流,傳送到我的心間,幼小的我,眼前竟也模糊起來……

——唉,我那早已辭世了的敬愛的老祖父啊!

媽媽的眼淚像河流

那年是大災荒之後的一個難得的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田野上綠油油的莊稼蕩漾著希望的綠濤。而在這之前,卻是連年的幹旱,莊稼在白花花的太陽下一片枯黃,收成寥寥無幾,勞累一年的農民們除了流汗還流淚,野蒿和山豬菜都吃光了,米湯熬榆樹葉是最好的午餐。

不幸的小弟就是在這個不該出世的年頭出世了。小弟長到四五歲了,還不知奶水是甜的還是酸的,小弟一出世就與米湯結下了深緣。所以人長得大腦袋、小個子,說話像個小鴨公,活脫脫一個“小蘿卜頭”。也許是嚴重營養不良吧,小弟偏愛吃蛋白質含量高的食物。那時,吃雞蛋是不可能的,所以最能滿足小弟食欲的是晚秋種下的最易生長的那種豌豆。

由於嚴重的幹旱,農民們都忙於主要糧食作物——水稻的抗旱,對其他的作物一概聽天由命。好在媽媽在自留地裏種了一塊豌豆,每天從七八裏遠的小河溝裏挑水澆灌,豌豆才得以存活,在每年的春夏之交最缺糧的時候派上用場。

那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好年景,南風一吹,春雨就淅淅瀝瀝地飄灑下來,把生產隊的豌豆園滋潤得豆苗青青、豐收在望,把莊戶人紫黑色的臉龐也滋潤得紅撲撲的,是充滿希望的喜色。為了防備有人偷豆,生產隊派人日夜守護著。

可惜的是,由於上年沒有留種,媽媽沒能在自留地上種上豌豆。五歲的小弟每天都站在生產隊的豌豆園裏呆望良久,把手指塞進嘴裏,任口水嘩嘩地淌下來。然後小弟找到媽媽,小鴨叫似地說:“媽媽,我要吃豆。”

看著小弟枯瘦蠟黃的小臉蛋,媽媽的心要碎了。於是,媽媽便作了一件令她一生後悔的蠢事:偷摘生產隊的豌豆。

為了實行自己的計劃,媽媽在晚上哄小弟睡著之後,就笨拙地出發了,她知道有人看守,就蹲在豌豆園不遠處的臭水溝裏尋找機會。看青的人在豆園四周走來走去,直到天快亮時才坐下來打盹。一夜未合眼的媽媽便趁這個空檔下了手。

可是,當媽媽剛把自己的兩隻衣袋裝滿,便撞上了來“換防”的人,於是媽媽傾刻間便成了人人皆知的“偷豆賊”。隊長忍無可忍,天一亮就開批鬥會,媽媽被押到台中央站著,腰彎得像龍蝦。一些群眾也氣憤不已,那可是大災之後全生產隊二百來號人口的救命糧啊,於是紛紛站起來發言,痛斥媽媽是個“黑心賊”。無地自容的媽媽恨不能鑽進老鼠洞。末了,媽媽還被扣除了一百多個工日的全部工分。

那年頭,“賊”是非常醜惡的名聲。媽媽媽媽偷豆不成賠進老本,無臉見人,每天幹活都離大家遠遠的,低下頭不與任何人說話。

分豌豆那天,盼望已久的媽媽提著布袋,低眉順眼地跟人去了,卻沒有分到她希望的那樣多。這年的豌豆是按人頭和工分相結合來分配的,媽媽因為沒有工分了,隻分得人頭數,數量很少很少,媽媽一言未發,默默無聲地離開走了。

媽媽把豌豆拎回家,先給小弟煮了一碗。小弟像個小饞豬,一個不拉的全吃光了,末了伸出小手還要吃。媽媽的眼淚就下來了。

媽媽認定是她的過錯,是她的過錯鑄成了這個本不該讓小兒子挨餓的結局,這個過錯難以原諒。晚上,大人們都到生產隊的倉庫裏開會去了,媽媽沒去,而是摟著小弟哭了一回又一回。媽媽在醞釀著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令小弟長大後一提起就心碎:媽媽想用死來省下豌豆留給小弟……

哭過了,媽媽就把白天分得的豌豆分成七份,家裏的人每人一份,用小袋子分別包好。媽媽把兩份綁在一起,對弟說:

“乖,明日告訴你爹,媽媽和乖的豆在一起,都給乖吃。記住沒?”

“嗯。”小弟說。

媽媽把小弟抱起來,眼淚又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哽咽地說:“乖,有媽媽的一份,你就夠吃了,就能熬到秋後。今年年景好,秋後紅薯接上了,就又有吃的了,就餓不死乖。”

媽媽清清嗓子,又叮嚀說:“乖,過了年,你就六歲了。六歲的孩子就能自各兒顧自各兒了。你哥你姐六歲就放牛。你過了年也放牛。”

小弟沒有反應,小弟含著媽媽幹癟的奶頭,不知不覺睡著了。媽媽又哭,在小弟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把渾渾的淚水滴在小弟的臉上。

媽媽把小弟放在床上,用被子蓋好,說:“我的乖,往後靠你自各兒了。媽媽不想死,可媽媽沒臉活。媽媽活著還不如死。”說完了,媽媽邊流淚邊往廂房裏走。廂房裏已掛好了繩子。

剛把繩子掛在脖子上,媽媽又鬆了手,又回到小弟睡的房裏去了,媽媽還是舍不得小弟。媽媽親小弟的臉,說:“乖,往後要聽爹的話……”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媽媽正要往廂房裏去,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狗叫聲和大人們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了,媽媽扭頭一看,是隊長,還有生產隊的父老鄉親,一人手裏捧著一把豌豆。隊長笑嗬嗬地說:“乖他媽,剛才大家夥兒商量了,你今年並沒有少幹,咋能少你的豆子?那天鬥你是在氣頭上,眼看今年是個好年景。快來接豆……”

媽媽感到太意外了,媽媽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小弟醒了,哇哇地叫著媽媽。媽媽便撲過去,放聲痛哭,說:“乖,咱有豆吃了;乖,媽媽不死了,真的不死啊……”

那一刻,媽媽的眼淚就真像小河一樣流淌著……

大哥的轉筆刀

田地承包的那一年,我捷足先登,承包了生產隊的一片荒山。我打算簽五十年合同,把它變成花果山。正當我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場時,大哥又抱著煙袋來了,在我麵前一陣好坐,一個勁兒誇我有眼力,有本領,看得遠,說那片山自己早就想包哩,就是沒有你的手快;還說他打算在山上栽板栗樹,七八年後就能掛果見效益,到那時,人老了,兩個侄子也長大了,該娶媳婦了,而有了那些板栗樹,還愁個啥呢?……說來說去,他是想要。

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我真有些生氣,心說大哥你真自私啊。但這氣又生不出來,隻好沉默。三天後,一位同學邀我進城撈世界。於是我咬了咬牙,放棄了承包權,隻身一人離開了家鄉。

……若幹年後,我沒有撈到世界,垂頭喪氣地回了家。這時,大哥已經是富甲一方的大果農了,蓋了樓房,買齊了家電,看上去越活越年輕,而兩個侄子也娶到了如花似玉的美媳婦,令人好生豔羨。我前腳進門,大哥就跟來了,手裏提著一大包貴重禮品,盡是好煙好酒,說是要陪我喝兩鍾,感謝我當年轉讓了承包權。

喝著喝著,大哥突然笑起來,是那種苦笑。大哥說:“老五,大家都說我之所以有了今天,全是因為你,說我欺負你老實,本來這財是該你發的呀……”

“大哥,你的意思呢?”

“人言可畏呀!老五,你一定要向鄉親們解釋解釋,就說你是心甘情願的。本來嘛,當時你要是不答應,我也沒辦法。”

大哥呀大哥,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你的霸道,又想占便宜又想別人說你好。我壓了壓心中的火氣,停了很久才說:

“大哥,你知道我為啥還要讓著你嗎?”

“那是為啥?”

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打開多年未曾用過的書櫃,從裏麵翻出一件東西,是用黑布包裹的。我解開鏽跡斑斑的黑布,將它擱在大哥麵前。大哥眯著眼睛注視了半天,說:

“我當是啥玩意兒,原來是一把小手槍。”

“大哥,你再瞅瞅。”

大哥拾起手槍認真辨認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是一隻轉筆刀呀。老五,不會是小時候我送你的那把吧?”

“大哥,你說的一點也不錯,這個轉筆刀是你買的。你還記得當年你是怎樣買回它的嗎?”

一道亮光從大哥的眉宇間掠過。大哥點點頭,同我一起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閘門……

我是六歲時上的學,是班裏最小的學生,而且非常調皮。看見別的孩子有文具盒,我要;別的孩子有轉筆刀,也要,要不來就倒在地上哭嚎。要買,是不可能的,當時我們家是生產隊最困難的“缺糧戶”,一分錢也要掰兩半花。大哥用業餘時間給我做了一個木文具盒,總算哄我住了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