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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日影慢慢拉長虛化,北方迎來了一年裏最冷的月份。
窗外,是一片茫茫的雪地。寒冷蕭瑟的氣息在冰原上打著滾,把眼底所見的一切都附上了冰晶。北風穿過空蕩蕩的山穀,其間寥落而重疊著的回響似乎能透過數裏幹冷的空氣散播到天空中,把萬物都響得寂寞。屋裏生著爐火,屋頂的冰雪在日間微微融化,融水懸在簷上,一到天晚則又被凍結,次日,又會有新的融水垂下,久而久之,屋前就掛起一些零落的冰錐,在瑩白的冬日裏剔透地閃著。
他——鬱澤林望著漫漫的雪陣,一種被包圍了的恐慌從四麵向他逼近。
其實他是可以離開這個地方的,在很久之前。有著班裏最出眾的成績,隻要他願意,他便可以輕輕鬆鬆地到省裏最好的大學上課,並在國家的安排下得到一項安穩而收入不菲的工作。
然而他沒有。為了她——一個村裏再平凡不過的女子碧婉瑩。
無法否認她給自己帶來的幸福,婉瑩是當地的美人,性格又是頂溫順的,無論什麼事情都能替他考慮周全,可是從熱戀中走出來之後,理智使他一眼望穿了自己的前途。沒有大學文憑,身處偏僻的鄉村,自己的能力再難以得到外界的認可,而讀書十多年,為的不正是走向一方更廣闊的天地嗎?如今,他會與一個最下等的農人一樣,一年一年地在土裏掙命,並用極短的時間把十餘年在校所學的知識忘得精光,直到淪為一個純粹的農夫,而自己做了十餘年的關於藍天的夢想,也將從此被一點一點埋入泥土中。身子仍舊是自己的,可他卻感覺暗中被一隻叫做命運的大手拿捏住,任是有七十二番變化,也翻不出它的掌心。
每當看到丈夫坐在窗下悵然遙望天空的情景,婉瑩總會有說不盡的愧疚。丈夫不曾對她說過他的心事,但她懂的。她之所以愛他,也正是因為他向往遠方的緣故。因而,她常常鼓勵澤林到城裏試試運氣,他也的確去了。無奈碰了幾次壁,而妻子又不願他染上城裏人一些唯利是圖的脾性,後來便也不許他出去了。他不肯荒廢了學識,便把許多攢下來的錢買了書籍報紙,每日在農舍裏繼續著他的大學學習。時常一看,便到三更。逢年過節,農村裏總是處處如鬆濤一般的麻將碰撞聲,有人來邀他,他都婉言回絕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有什麼用,但比起打麻將,總不該有什麼錯處,又加上心裏的那點清高,使他不肯安心做一個農民,便每日自學著。可日子久了,也仍會覺得空落落的——這麼做也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人們看的是學曆,並不是學識。他仍舊可能一世也離不開農村。
後悔嗎?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嗎?
這就是生活。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恐怕還是會這麼做。選擇是他遺憾,他卻從未後悔。
何況,婉瑩懷孕了。
望著妻子日漸豐隆的身子,責任感漸漸取代了往日高飛的夢。希望,也漸漸轉移到孩子身上了。窗外依舊是茫茫的飛雪,一輪圓月從遠處山間浮起,散發著融融清輝,手邊,是魯迅的《野草》。
“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悟透了,悟透了。這是造物者的暗示,這是一個永遠向往自由的靈魂。隻有在飛雪中的月亮,才會具備著如此灑脫的氣韻。孩子,就叫鬱舒岑吧。他無端地覺得那一定是個女孩。
說不盡那孕育時的苦難與憧憬,說不盡對生命悄然降臨的驚訝與歡欣。第七個月,在淩晨。伴著聲刺破產房寂靜的啼哭,女嬰坎坷落草。
你,就是舒岑?
四斤多重,一個醜陋的早產兒,一個稚嫩而多病的小身體,把澤林的希望在一瞬間幾乎徹底摧毀。
護士說,舒岑患有先天血管疾病,可能活不過……十七歲。
婉瑩抱著孩子,哭了幾天幾夜。澤林獨自立在產房門口,感覺四周的氣氛與太平間無異了。
十七歲的少女。與死亡怎麼會有關係呢?不過是醫生誤診罷了。他告訴自己。有人勸他把孩子拋了,他不願。舒岑是健康的,永遠是健康的。隻要一天天好好地養下去,她會活到十八歲,十九歲……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告訴妻子,沒有人能把他們的舒岑搶走,死神也不行。那麼,好好把她養大吧,把醫生的謬論忘掉,把那個黑暗的期限忘掉。他讀過不少書,患了絕症而終能活下來的人是不少的。他應該相信舒岑也是上帝的寵兒。
就算活不過十七歲,那又如何呢?與你相伴的十七年,是爸爸一生中最可回憶的時光。誰都會死,誰也不會因死,而否認了生。
婉瑩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給孩子哺乳的滿足,當孩子吻住發脹的***一口一口吮吸生命的汁液時,做母親的仿佛比孩子還要幸福。而她,也會因此而忘記一些不好的事情,包括十七年後可能會到來的離別。
這個消息,澤林要永遠為舒岑保密。
舒岑一點一點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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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林覺得,舒岑的眼睛是所有見過的孩子中最有神的。烏黑的眸子占了眼睛的大部分,好奇地轉動著,探索著這個世界。她那樣純潔,帶著來自天國的慈愛審視著屋簷下這片尚未染上世俗汙濁的天地,爸爸媽媽仿佛守護著她的大天使,日日夜夜,為她每次啼哭中所透露的渴求而努力。他們忽略了她可能是一個養不大的孩子。
三歲,舒岑出落得越來越可人了。人都說,她比母親還漂亮。婉瑩聽了格格直笑,深為女兒自豪。的確,舒岑完全脫了落草時的模樣,炯炯的眼睛時常靜靜地盯著人看,上麵總是蒙著層薄薄的淚花,這就更惹人憐愛了。光潔的發覆在額上,像是經人捋過的,又把皮膚襯得更潔瑩了,婉瑩成日把她攏在懷裏,說什麼也不肯放下,澤林笑道:“瞧你喜歡的,也犯不著天天護著,難道怕有人來偷不成?”
誰知婉瑩聽了落淚,道:“我倒真怕有人來偷呢,出生時醫生說她那樣子活不長,可現在也沒見有什麼不對的,我看八成是誤診。”澤林道:“既然是誤診,那你又怕什麼呢?”婉瑩道:“說是這麼說,可心裏終究沒底。我看,還是得去醫院瞧瞧。”澤林聽了,便馬上備好去醫院的錢,下午便帶著妻女到醫院檢查去了。體檢報告四天後才能拿,這四天裏,婉瑩竟是寢食難安,澤林也不免忐忑,到了第三天,自己先是等不住了,私自踏著三輪到城裏去看,不料撲了個空,等到第四日才算盼到結果:孩子一切正常,先前係醫生誤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