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與皇帝駐蹕的營地, 隨著秋季的到來, 拆掉氈包, 打包收拾, 回到上京籌備兩件皇室的喜事。
一是皇帝蕭邑灃的“再生禮”。
這再生禮是契丹族古老的習俗, 認為每過十二年逢本命年, 都如再生一次一般, 貴室之家都要仿著母親生產,為孩子再辦一次出生的禮儀,據說可以求得幸福美滿、長命百歲。皇帝家更是搞得隆重異常。
上京宮一片張燈結彩, 禁門之北,倒植著崎木,接生的老婦迎候在旁。皇帝祭奠天地宗廟之後, 由眾臣迎至再生室裏, 然後脫掉衣服、鞋子,與幾個選出來的童子一起從那崎木下走過三次, 每過一次, 接生的老婦便開始念著吉祥的祝詞, 手在皇帝身上一遍遍拂拭, 代表去其凡俗的塵埃, 歸於赤子之心。
走過崎木七次, 蕭邑灃臥在崎木一側,蜷縮如同嬰孩。人們敲著箭囊,載歌載舞, 高歌著歡呼“恭喜太後生了一個男孩!”表示皇帝又一次從母親腹中生產了出來。禮樂聲聲, 熱鬧非凡,大臣們上前稱賀,並給蕭邑灃送上彩繡的繈褓、百納的裹肚兒、精致的五色絲結……也都是嬰兒用的東西。
群臣回到宣德殿享用大宴,蕭邑灃假作抿了幾口酒,回到後麵太後的寢殿去叩拜。
他按著最隆重的禮節跪叩了完顏綽。完顏綽親自扶他:“皇帝不必這樣的大禮。”她仔細打量著蕭邑灃,不覺那個白胖白胖的小嬰兒已經長成了英俊的小少年,他的臉上掛著孺慕的笑容,舉手投足穩重而大方。完顏綽不由感慨道:“時間過得好快,你長大了,我卻老了!”
蕭邑灃笑道:“阿娘哪裏老?正是花兒開到極盛的時候,美得最雍容了!”
完顏綽歎息道:“要是你親娘還在,見到你這樣子玉樹臨風的模樣,不知道有多歡喜!”
蕭邑灃對親娘完全沒有印象,落寞了片刻,鼓起精神道:“阿娘豈不是勝似我的親娘?我有今天,怎麼少得了阿娘的教誨?”他含笑瞥了瞥王藥:“自然,還有仲父。教我孝順之道,教我仁恕之道,教我怎麼做一個好帝王。”
他把大臣們贈送的禮物奉上來。完顏綽挑了一條五色絲絛,小心係在他的手腕上,念誦著:“一願你長命百歲,二願你健壯聰慧,三願你得佳婦佳兒,常保國祚綿延不頹……”蕭邑灃虔誠地聽著,仔細地看著手腕上的絲絛。
完顏綽看著他凝神的模樣,早不記得還在太宗皇帝的後宮時,妹妹曾經對她使過的那些暗室之謀,反倒憶起她們也十二三歲的時候,在國舅完顏速的府邸裏享盡世人的萬般羨慕,也享受著自己短暫的少女時代。孩子長大,時序代謝,這樣沒有恨與妒的時光是多麼美好!
蕭邑灃說:“早就商量好的:我的再生禮之後,為表慈母之恩,要為阿娘再加太後徽號,南院禮部擬了這幾個字,請阿娘過目。”
完顏綽說:“一個虛頭巴腦的名號而已,加兩個字不意味著我就多崇高。倒是你親娘為你而死,雖則有個太後的尊號下葬,畢竟孤零零的,我倒覺得,不如把徽號給她,讓她與崇裕太後一起,附葬太宗皇帝的陵寢的寶頂之內,也不枉她為太宗皇帝留下你這樣一支血脈。”
蕭邑灃不由淚下:“阿娘……”
“挺好的!”完顏綽撫著他的頭頂笑著說,“既是對你身份的認定——將來再無人敢說什麼嫡庶;也是我的心願——你叫我百年之後怎麼能睡在你父親身邊呢?”她看了看王藥,笑得略有羞澀:“這倒也是你對我們的成全。我將來連碑都不想要,就找一處青山,多多種植鬆柏,寫上夫妻和美一生的墓誌銘,生前死後,就都沒有遺憾了。”
蕭邑灃哽咽著:“阿娘長命百歲!兒子永遠聽阿娘的話!”
皇帝的再生禮結束,完顏綽第一件事卻是攬過鏡子,仔細打量自己的容顏。王藥笑著從後麵抱住她:“原來不僅我看你看不夠,你看自己也看不夠哈!”
完顏綽皺著眉說:“你看我眼角這裏是不是長了兩顆斑?眉心這裏是不是有一根皺紋?”
王藥把她的鏡子搶過來,反扣在案幾上,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心:“皺紋都是你這樣子憂愁愁出來的!”
完顏綽隻能看著他的眼睛,烏珠子跟鏡子似的,照出一個她。她在他的烏珠子裏照自己的模樣,還特意扭了扭脖子,樣子調皮滑稽,倒像個少女。接著,她又咋咋呼呼去摸王藥的眉心:“還說我!你這裏也有紋路!難道是愁出來的?”
這根折痕還真是愁出來的!那些他自己都以為解不開的死局,曾經讓他徹夜難眠、無從選擇,誰知道命運這麼厚待他!隻是到底還是要留些痕跡下來,印刻、記載在記憶的書裏,生恐他忘記。王藥盡力地舒展眉頭,擁抱著愛侶的腰肢:“那麼,你覺得它難看麼?討厭它麼?”
完顏綽用指甲輕輕地在他眉心劃拉了兩下,笑道:“怎麼會?”然後踮起腳,印了一吻上去。
王藥燦爛地笑著:“就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等隻看皮相的俗物。不過,你覺得我是?”
自然也不是。完顏綽知道他又在譎諫,為的是寬她的心。不過也有道理,他們一開始或許還為彼此的漂亮皮相吸引,但到了現在,經曆了這麼多事,就算是此刻叫為彼此死,大概也不會為難,這具皮囊,又有什麼值得擔憂的?
完顏綽笑道:“皇帝新開的秋闈,這次是他自己挑的卷子,我還不大放心,你也去瞧瞧,看看選出來的進士可能一用?”
夏國學著科舉,簡拔人才之外,也攏住了更多有才華的漢人的心。天下英雄入彀,本就比開疆拓土更為緊要,王藥自感責無旁貸,當然一諾無辭。
從宣德殿看完新科的卷子回來,天色尚早,他們挽著手在後苑的小道上散步。王藥笑著看著完顏綽說道:“今日皇帝再生禮,你總不該再逼著他又是讀書,又是練騎射了吧?”
完顏綽擺擺手說:“放他的假了,隻不知怎麼在瘋!”
話音剛落,她抿住了嘴,側耳仿佛在傾聽什麼。王藥也聽見了,是小女孩歡快的笑聲,低聲說:“不就是阿芍麼?這裏有她的秋千架,隔三差五要來玩的,有什麼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