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不有初 淴浴(1 / 2)

完顏綽走進牢房的時候, 不由皺眉掩了掩鼻子, 回頭對侍女阿菩道:“果然不是苦差事, 也輪不到我頭上!”

阿菩不敢多嘴, 隻努了努嘴, 在幽暗的甬道裏, 指向朝西的一間。這裏點著羊角燈, 但仍沒有明亮的感覺,倒是西頭那間牢房,因為高高的一扇窗戶正露出外頭的天宇, 所以幽藍的暮色,以及沉在窗戶底的一抹絢紅,反而比燈燭的光更顯得耀目, 在一片幽微昏暗的灰蒙蒙裏, 綻放著別樣的異彩。

阿菩小心用手裏的琉璃小燈照著甬道的路,提醒主子不要被坑坑窪窪的磚石絆倒。完顏綽已然平靜下來, 伸手略提著裙擺, 步伐輕捷而矯健, 貓兒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終於到了最西頭那間。

裏頭那人, 背著光, 臉朝著那扇明窗盤坐著。他的衣裳大約是白色的,又或者是灰色的,在深灰一片的牢房裏隻覺得明一度, 卻也辨不出色。但能夠看出, 他的背收得很緊,薄薄的竹布遮不住挺俊的身形,發髻上沒有巾幘,單用一根白玉樣的簪子挽著。完顏綽輕輕咳嗽一聲,裏頭的人果不其然回頭一顧,然而唇角一彎,露出白亮的圓弧。

竟然在笑!

阿菩上前說:“請跟我來。”

裏頭那人笑聲中帶著慵懶:“來幹嘛呢?”

阿菩語塞,正不知怎麼說才好,反而是完顏綽帶著一絲不快琅琅道:“你在這裏也呆了一個月了,不覺得自己身上有異味?”

那人抬起手臂——手腕上還帶著木栲——仿佛是在嗅著身上的氣味,然後緩緩地點點頭:“是呢!要是可以洗個澡,該有多好!”

完顏綽嗔道:“那還磨蹭什麼?出來吧。要害你,還用得著騙你出來?”

他伸手撐著身子,才使盤著的雙腿站起來,一動就聽見金屬碰擊的聲音,原來腳也讓鐐子束著,稍稍一動就“當啷”作響。站起身的這個男人,居然相當高大,不算很壯實,但覺渾身筋骨利落,四肢修長,脊背依然收得很緊實,使他的脖子自然地挺著。但他卻很快把頭靠在獄門的木柵欄上,眼睛從柵欄縫中看著外頭。

完顏綽感覺他的眼眸中仿佛有什麼鋒利的東西射出來,細看卻是眸光極勁,亮得灼人,好容易才遏製了退半步的念頭,而是提著燈去照他的臉。

而她的臉,也就這樣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明燈下了,橙色的燭光從暖紅的琉璃片後射出來,像在臉上鍍著霞色。那個人又一笑,汙濁的臉上看不出俊醜,但覺笑容明媚,自有種讓人心安的力量。他的目光帶鉤子似的,溫熱的氣息吹拂過來,帶著淡淡的酒香:“咦,開門呀。”

門上懸著一根蛛絲,掛著一隻蜘蛛。他出門的時候,小心翼翼避讓開,沒讓蛛絲沾著他灰撲撲的衣服。

專門為他收拾的別院,早有人放好了溫熱的水,又在矮屏上掛著簇新的絲綢中單。被獄卒解開鐐銬的他,異常坦然地在屏風後解衣洗浴。大概身上有傷,他入浴時輕輕地抽著涼氣,但還是鍥而不舍地下了水,很快聽見撩水洗澡的聲音。

他在梢間洗澡,完顏綽在正堂的矮榻上垂腿坐著,手裏捧著一本書,但實際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盡想著關於他的那些信息:

王藥,字卻疾,臨安人士。

他素有浪蕩不羈的名頭,會試後自感文采風流,一定是榜上有名,便在汴京的花柳巷中喝得酩酊大醉,以一介書生而非議國政;又仗著文采風流,那些愛才的名妓都來請題詩填詞,他因而左擁右抱,留了個“青樓薄幸”之名。自然少不得被禦史彈劾,聖上大怒,親命革去王藥舉人身份,發到並州軍帳裏效力贖罪。

落拓才子到了並州,每日家詩酒郎當,閑來不是到處尋找美酒美食,就是流連於並州的煙花巷,並州刺史章望極為厭惡他。卻沒想到當夏國的軍隊入襲時,王藥突然酒醒了一般,親自登上角樓指揮作戰,打退了敵軍不說,又在歸路上設伏,將來襲的夏國四萬人打得隻剩六百多。

完顏綽所在夏國,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謹算再四,又一次大軍壓境,並州被困兩個月,大晉朝廷本來就在內訌,幾次增援不利,幹脆放棄了並州。並州城裏的軍民苦守不敵,最終投降。刺史章望與全家老小四十多口,全部懸梁殉國,其他有誥命的官員,若是沒有逃出去的,也多是尋了自盡。而夏國的將軍卻在酒肆擒到了饞酒的王藥,視作珍寶一樣押解回大夏國都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