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華知道自己怕是挺不住了。

一個月前一場風寒愈演愈烈,久病成屙,如今她連起身下地走幾步都有困難。她望著頭頂那層床幔,忍不住歎氣,其實她背負著狼藉名聲,就算活個百十來歲,和這間普渡庵的老小尼姑過一輩子,也一眼便是盡頭,了無生趣極了。

普渡庵是貴族皇親之中有庶女侍妾犯了過錯悔過修行的地方——雖說是思過,但一旦踏進門檻,這輩子也沒機會再出去了。

她剛被送進這裏時,就懨懨的,一副生無可戀模樣,她為師門所厭棄,廢了氣海經脈,得罪的人又實在太多,就是被高祖皇帝立為國教的師門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安置她了,既不能直接把人扔出去,也不好敞開大門讓人人來唾棄她這個棄徒的淒涼下場吧。

之後,同門的某個師弟便想出了一個法子,將她安置到普渡庵裏。這位師弟也是個人物,他本是當朝皇子,當初拜入師門也並不顯山露水,大家都以為他不過是普通的貴勳子弟,突然一道聖旨下來,大家都懵了。

初入普渡庵時,所有人都是可了勁兒地撲騰,就算在內宅被鬥敗了,換了片地又重新開始,頭兩年過年過節還有家人來探望,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之後,家人也就漸漸不來了,每月送進庵中的物件也少了,外麵的人終歸不會再記得裏麵的人了。

楚昭華就這樣看著,看那些青春尚好的女人們由開始的希望尚存淪落到憤恨幽怨,從開始拐彎抹角的試探爭鬥到後來的麻木灰心,就算再傻的人也該知道,怕是隻有老死在這裏的份了。至於逃出去,山下的守衛也不是吃素的,就算真給你逃出去,天大地大,隻會些家宅中陰私手段的女人又怎麼活得下去?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窩在被褥裏一陣又一陣地咳嗽,幾乎喘不過氣來。窗外的天色陰沉,似大雪欲來,冷風透過窗子的縫隙擠進來,整個屋子如墜冰窟,她總是不甘心的,就像那些貴女一般,死命地想在一潭死水裏攪出點滋味來。

她彎了彎嘴角,又笑了。

隻要感覺還是活著的就好了。

“昭華!”房門被嘭得一聲撞開了,一團包裹地絨絨的毛球衝進來,撲到她床前,那毛球露出一張圓潤美好的小姑娘的臉蛋,還有嬰兒肥未褪去,一雙杏仁眼也是圓圓的,長得討喜極了,“昭華昭華,你快起來,新皇登基,是六皇子殿下,天下大赦,我們——我們都可以出去了!”

楚昭華捂住唇,咳嗽不斷:“阿離,別靠太近……小心病氣過到你身上。”

“我們都可以回去了!”小姑娘又哭又笑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阿離才十二歲,隨著母親進來不過兩年,一切尚有回旋,可是她,她還可以回到哪裏去?

最後的彌留之際,她聽見阿離在她耳邊大聲喊:“剛才你有沒有聽我說,是六皇子登基!你快點起來啊,我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隻要再等兩個月,不,一個月!”

別說一個月,她連一天都等不了,尤其是在阿離的大力搖晃下,她現在開始懷疑,是否那些垂死病榻的病人,原本尚且可以再掙紮兩日,卻活活被自己的親人在情緒失控之下搖晃致死——她真後悔當初看阿離母女可憐,還把後山獵來的野雞分給她們,把阿離姑娘養的一身好力氣。——話說回來,六皇子是誰?

已經成了遊魂的楚昭華浮在半空,飄飄蕩蕩地往京城中心而去,她像是被一根細線牽著,一直飛到永安宮內的清思殿,直接粘在了殿內橫梁上,上不去也下不來。她隻看過民間話本裏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佳人一縷幽魂與人相會。

至於她是黏在橫梁上這種小細節,就不要太拘泥了。

“皇上。”清思殿的朱門被人推開了,先探進來的是個宦官,一柄拂塵緩緩撣去飛揚的細小塵土,那宦官佝僂著腰,半個身子先探進來開門,可雙腳是落在那個踏進殿門的男人身後的。那個男人身著玄衣,衣上繡了十二龍紋章,冕冠沉沉地壓著,壓出了帝王的淩冽之勢和疏直的頸項、挺拔的肩背。

楚昭華總算明白為何阿離要強調是六皇子登基,原來當朝的新君正是那位送她進普渡庵的同門師弟。

新帝的容貌其實並無大變,隻不過他原來更肖似其母,麵如好女,成年之後雙眉入鬢,眼角上挑,倒是愈加清雋了。

“朕在去崇玄之前,就一直住在清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