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楊的理想(1 / 3)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小岸

1

理想是什麼呢?現代漢語詞典裏是這樣解釋的:理想就是對未來事物的想象或希望,多指有根據的、合理的,跟空想、幻想不同。理想是這麼定義的,可是,很多人的理想並不都是有根據和合理的。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渴望手握重權;彩票愛好者期盼一夜暴富:一貧如洗的窮小夥盤算娶個富家千金……這些是不是理想呢?楊楊覺得,這些都不算理想,它們更接近於空想。理想和空想的區別就在於——理想就算摸不著,隔著距離也能看得到。空想和幻想就不同了,既摸不著,也看不到,至多隻能“想得到”。相比詞典裏定義的理想,空想和幻想統稱為夢想,多數人隻是把夢想錯當成了理想。

讀小學時,楊楊寫過一篇作文《我的理想》,這大概是所有讀過書的學生都曾寫過的作文。楊楊在作文裏的理想是長大後做一名警察。為什麼想做警察?因為警察伸張正義,除暴安良。她是這麼寫的,心裏可不是這麼想的。之所以想當警察,隻是喜歡那身警服。楊家莊有個警校畢業的女孩在附近的勞改煤礦上班,時常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楊楊每次見到她,心裏便呼啦啦的,像有一簇火苗在燃燒。她暗暗期盼自己有朝一日長大了,也能當一名英姿颯爽的女警,那該有多好!

不過,當警察的理想沒有持續太久。上了中學,楊楊又寫了一篇同樣的作文。這時,她的理想變了,不再想當警察,轉而向往做一名醫生。為什麼想做醫生?因為醫生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她是這麼寫的,心裏可不是這麼想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一年,疼愛她的奶奶去世了。

奶奶得的是心髒上的毛病,醫生說需做搭橋手術,手術費大約四萬多塊錢。奶奶有四個子女,楊楊的父親是老大。為了湊齊手術費,楊楊父親建議兄弟姊妹每家出一萬,不足部分他補齊。沒想到兩個出嫁的姑姑隻肯拿出五千塊。二叔呢,別說一萬,連五千都不肯給。楊楊母親不願做冤大頭,況且自家_也沒這筆錢挑重擔,和丈夫打起嘴仗。心強的奶奶聽到兒子和兒媳的吵嘴,不願拖累兒女,連夜坐了水甕。

什麼是坐水甕呢?坐水甕不是真得坐在水甕裏,而是頭朝下,栽進水甕,把自己淹既。楊楊家的水甕半人來高,甕口闊大,足能裝進兩三個人。淹死奶奶的水甕無法再使用,發現奶奶死了以後,楊楊母親邊哭邊數落,娘呀,您老人家咋就這麼走了,帶累了一口好水甕。陷於喪母之痛的楊楊父親聽到這話,悲痛之餘,一腳踹到妻子屁股上。楊楊母親沒防備,撲倒在地,嘴巴磕在石階上,生生碰掉一顆門牙。頓時滿嘴血汙,哭嚎起來。家裏頃刻間,哭聲、喊聲、嚷聲、叫聲,亂得像爆了幾顆炸彈。

楊楊傷心極了,她想,如果自己是醫生,就可以給奶奶做手術,奶奶就不會坐水甕了。爸爸也不會踢媽媽,媽媽的門牙也不會好端端碰掉了。打那以後,楊楊就心心念念想當醫生了。

按說,無論當警察,還是做醫生,隻要成長的路順暢些,實現的可能性不是沒有。隻可惜無論是做警察,還是當醫生,楊楊的理想全都落空了。中考時,她考上了高中,卻沒考進重點班。父親特地跑到學校問老師,像楊楊這樣的成績將來能上大學嗎?老師也不含糊,實話實說,普通班考上大學的比例很低,除非家裏多下功夫。家裏多下功夫是啥意思?父親不解。老師笑了,節假日請家教補課嘛,幾門主課都得補。楊楊父親一聽,皺皺眉,轉身走了。楊家莊隻有少數闊人家的孩子請過家教,聽說一門課補下來,一年就得幾千塊。門門課都得請,喲,那得花多少錢?

楊楊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年到頭,除了養種莊稼,土裏刨食,身為一家之主的楊楊父親還在村辦企業打小工。即使這樣,所得收入也隻夠解決一家溫飽。若是讓楊楊讀高中,學費倒還勉強交得起,請家教的話,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楊楊不是獨生子女,她還有一個弟弟,名叫楊樹。楊家莊有個規定,凡頭胎生了女兒,隔六年可以生二胎,不用罰款。可是楊楊的弟弟隻比她小兩歲,這就不能享受村裏的優惠政策,要交一萬塊罰金。每年扣一部分,年年扣,直到楊樹小學畢業,超生款才湊合扣完。

夫婦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讓楊楊輟學。理由很簡單,讀完高中也未必能考上大學,何況,楊樹眼看也要升高中了。他們還有另一層擔心,真要兩個孩子齊頭並進,都考上大學,以他們家的條件供不起。兩個孩子隻能保一個,隻好犧牲女兒了。楊楊對此毫無怨言,她知道自己還是不夠優秀,如果她出類拔萃,成績名列前茅,回回考試都冒頭,家裏就是再艱難,用母親的話說,砸鍋賣鐵也會供她讀書的。她很慚愧,自己連個重點班都沒考上,真是一件沒臉的事。就這樣,初中畢業後,楊楊輟學回家了。先在家裏勞作了一年,灑掃庭院、洗衣燒飯。春種秋收,下地糙穀、挽粟、擗玉茭、起紅薯。別看她人小,力氣倒不小,抵得上父母的左膀有臂。一年後,樣子稍大了些,像個成人了。父親提著兩瓶汾酒,兩條雲煙,去找村幹部。

2

楊家莊有一家村辦企業,專業生產煙花爆竹,楊楊父親就在廠裏幹活。據說某年國慶節,天安門廣場放的禮炮還是他們村生產的。有人不信,問村長。村長“嗬嗬”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父親私下對家人說,根本沒這回事,上麵謠傳的,為了擴大知名度。你想吧,天安門都用上楊家莊的產品了,訂貨的還不得擠破門檻呢。

兩瓶酒和兩條煙沒白送,楊楊被安排進了煙花廠。廠裏照顧她歲數小,又是個女娃,沒讓她進車間,而是去了化驗室。化驗室其實是個擺設,上麵有檢查的下來了,她就和另外一名化驗員穿上白大褂,舉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小瓶子在操作台前忙碌,美其名曰——檢測藥劑的安全性能。檢查的一走,白大褂一脫,她們就成了廠裏的清潔工。

沒事的時候,楊楊喜歡穿著白大褂照鏡子。她還特意戴上口罩。隻露出兩隻眼睛。這一刻,她的心裏悵悵的,自己這個樣子,還真像個女醫生呢。這時候的楊楊沒有了理想,日複一日的鄉村生活,仿佛缺了鹽、少了油的飯菜,無滋無味。眼看院子裏的果樹綠了,滿樹開出白色的花,枝頭結出青澀的果子。一晃,一年又沒了。

楊樹不負家人重望,不僅考上了高中,還考進了重點班。楊樹考上高中後,身為姐姐的楊楊也跟著精神煥發。她鄭重其事地問楊樹,你的理想是什麼?

楊樹摸了摸後腦勺,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學,讓家裏人高興。

那你大學畢業了做什麼?

沒想那麼遠,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說一步吧。

不行,我希望你能當醫生。楊楊很認真,她把自己的理想轉嫁到弟弟頭上了。

楊樹卻顯得心不在焉,敷衍她,到時候再說吧。

楊楊嚴肅地說,那怎麼行,你現在就要樹立人生目標,然後朝那個方向努力發展。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理想呢?人活著,必須要有理想,否則就是行屍走肉。

楊楊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楊樹不想違拗姐姐的心願,順驢下坡,聽你的,當醫生就當醫生吧。

楊楊這下高興了,她叮囑弟弟,你一定要當醫生,這不單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我們倆共同的事。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你實現了我的理想,就等於我的理想也實現了。楊楊的話說得像繞口令,楊樹聽得滿頭霧水,也未多想,一口答應,好,好,好,聽你的。

從那以後,楊楊感覺生活又有了目標。她再一次有了新的理想——幫助弟弟考上大學,成為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多好啊,即使她實現不了自己的理想,還有楊樹替她實現。

確定新的理想後,楊楊首先給自己明確任務,學習是楊樹自己的事,她幫不了,也沒法幫。她唯一能做的是掙錢。醫學院不比一般院校,少則五六年,多則七八年,想讓弟弟順順當當念完大學,錢是至關重要的。

可是,楊楊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三百元,就算一分錢都不花,這點錢也顯得微不足道。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掙錢,隻能在省錢上做文章。母親說,省下的就是掙下的,這話不無道理。楊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省錢的法子。村裏小賣部的醋是六角錢一袋,火柴一塊錢一包,可鎮上集市一模一樣的醋隻賣五角,火柴八角。小賣部的洗衣粉兩元五角一包,集市上一模一樣的隻賣兩元。此外,醬油啦、肥皂啦、衛生紙啦、白糖啦、食油啦、蠟燭啦、燈泡啦,皆比村裏的便宜。發現差別後,楊楊包攬了家裏的采購任務。從村裏到鎮上,不過多走兩裏地。這兩裏地對楊楊來說算不了什麼。隔一陣去一趟,就把家裏需置辦的必備品買齊全了。家門口斜對麵的小賣部徹底失了楊楊家的生意,主家偶爾還詫異地想,怎從不見楊楊家進來買點什麼呢?楊楊母親對女兒的行為深表讚歎,她說,你果真是媽的孩子,日子嘛,就要這麼過,尤其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說到這裏,母親的聲音還會略低幾分。言外之意,咱們這樣的人家沒權沒勢,沒本事沒能耐,隻有勤勤儉儉,精打細算,日子才能過得有盼頭有希望。是啊,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這樣的。

母親並不知曉楊楊的心思,楊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弟弟的理想。弟弟的理想,歸根結底,不也是她的理想嘛。就在楊楊躊躇滿誌,為了理想努力掙錢、努力攢錢時,誰也沒想到,煙花廠會忽然爆炸,炸死了車間工作的十幾名工人。爆炸發生的時候,就像傳說中的大地震,山搖地動、驚心動魄。車間的房頂炸穿了,圍牆炸塌了,門窗炸破了。一名女工的半截身子炸飛到了工廠對麵的山坡上。事故發生後,一紙紅頭文件下來、煙花廠手續不全,屬違規企業。被炸得滿地狼藉的工廠關門大吉,管事的因此吃了官司,蹲了監獄。楊楊父親在爆炸中僥幸撿回一條命,卻落下了殘疾,一條腿廢了。

死者家屬每天到縣裏鬧,鬧來鬧去,終於鬧下一筆賠償款。廢了腿的父親隻分到萬把塊的工傷補貼,這點錢也就剛夠醫藥費。幸好,村裏知曉他們家的難處,給他們一家四口辦了低保。有了這點錢打底,加上幾畝主稼,家裏的光景也就將就著過下去了。

距離楊家莊兩裏地的後溝村也有一家村辦廠,是燒耐火磚的。楊楊母親經人介紹去了後溝村的工廠,幹的活計是擱磚。捆磚就是把出廠前的耐火磚川細麻繩捆成一摞,四排磚交叉疊放,擱成正方形,便於運輸。捆磚是計件活,捆一摞三毛五,手腳快的一上午能擁一百多摞,體力差的就隻能捆七八十摞。母親捆半天磚凹米,兩隻手腕軟得像歌裏唱的,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楊楊不忍心看母親這麼辛苦,提出自己去擁磚,結果母親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去。母親說,沒結婚的女娃不能太勞累,傷了身子,日後懷不住胎,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看著母親受死累活一個月隻掙六百塊錢,楊楊非常著急,因為眼看楊樹就要考大學了。她打聽過了,上了大學,一年的學費就得七八千。除了學費,每個月的生活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單靠家裏這點錢,恐怕負擔不起楊樹念大學的開銷。這可怎麼辦?鄰居有個比楊楊大幾歲的姑娘,名叫楊萍,在青州市一家賓館打工。休假回家,說起自己工作的賓館正招聘服務員,管吃管住,一個月能掙八百塊錢。楊楊坐不住了,征得父母同意後,她跟著楊萍乘坐中巴客車離開了楊家莊,去了三十公裏以外的青州市。

3

楊萍工作的地方名叫長江會館,是集洗浴、住宿、餐飲為一體的小型酒店。長江會館招聘服務員不假,但人家有條件限製。女職員要求身高一米六以上,楊楊個頭隻有一米五三,而且她從來不穿高跟鞋。楊萍把楊楊帶到長汀會館,分管人事的經理掃了她們一眼,批評楊萍,小楊呀,招聘啟事寫得清清楚楚,女的要求身高一米六以上,咱們這是正規地方,用人有標準。為了緩和氣氛,他誇張地說,要是把這個小姑娘留到這裏,客人以為我們雇傭童工呢。

楊萍~聽傻了眼,哎喲,我把這茬忘了,這可怎麼辦?怎麼辦?沒法子,她隻得打發楊楊走。楊楊,真對不起,害你白跑一趟,趁現在時間還早,你趕緊回家吧。楊楊失望地說,沒關係,你也不是有意的。離開長江會館之後,楊楊沒有直接回家,她身上裝著二百多塊錢,這是離開家時,母親塞給她應急的。正值晌午,肚子餓得“咕咕”叫。街邊有賣麵皮的小吃攤,她買了一碗涼麵,外加一隻烤得酥脆的芝麻燒餅。埋頭吃完飯,一路打聽,乘坐公交車去了農貿市場。往年春節,她跟隨母親去農貿市場購過年貨,知道那兒的貨物比較便宜。

青州市的農貿市場很大,像一座巨型迷宮,分成大小不等的若幹小格子。每間小格子都是一爿小店。一層生鮮食品,二層零碎百貨,三層布匹麵料,四層服裝鞋帽。楊楊在四層花五十元買了一雙棕色高跟鞋,又花了四十八元買了條黑色牛仔褲。褲子很長,挽了兩層,褲腳還墜在腳底,能把高跟鞋遮蓋得嚴嚴實實。旁人乍看,看不出她穿著高跟鞋。她僥幸地想,這樣,即使沒有一米六,起碼也有一米五八了。

從農貿市場出來,穿著高跟鞋的楊楊,拎著行李包,一路歪歪扭扭走在大街上。她的腳還不適應新鞋,尤其不適應高跟鞋。走起路來,像有什麼東西往前推,推得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她注意到公交站牌的宣傳欄裏張貼著各類招聘啟事。移動大廳收費,一米六以上。品牌服裝店,一米六以上。肯德基、麥當勞,一米六以上。賓館迎賓,要求更高。一米六五以上。她發現一個規律,招聘啟事裏沒有身高要求的,必定有學曆要求。沒有學曆要求的,就會有身高要求。她兩個條件都不達標,簡直沮喪得快要哭出來。

青州市並不大,可在楊楊眼裏,已經很遼闊了,鱗次櫛比的高樓,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置身於浩瀚無邊的湖水。感覺自己隨時會被淹沒。

天快黑了,青州的夜晚來臨了。這一刻,楊楊的心忽然慌了。小時候跟隨母親去外村趕廟,不小心走散了。她哭哭啼啼迎向每一個酷似母親的背影,待對方轉過頭,卻是完全陌生的臉。慌亂和恐懼就像一根魚刺卡住了她的喉嚨,也卡在了她的記憶裏。每當陷入無措和驚慌,記憶裏的魚刺便不請自來,再度卡緊她的喉嚨。她的手情不自禁捋緊了脖子,仿佛那裏真的有一根魚刺,她同記憶裏的魚刺掙紮了好一會兒,慌亂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隔著褲兜,她摸到了裏麵剩餘的一百多塊錢。

終於看見一家小旅館的標誌。擠在街邊一隅。左邊緊鄰公廁,右邊是藥店。楊楊鎮定地走進去,詢問得知,這裏最便宜的房間是四十元。交一百元押金,登記身份證,工作人員給了她一把鑰匙。房間很小,卻放著兩張床。她琢磨,兩張床四十元,一張床豈不是二十元。她去找吧台的工作人員,我用不著兩張床,可不可以隻收我一張床的錢,另一張床讓給別人。對方詫異地看著她,讓給誰?楊楊說,別的房客。人家自了她一眼,我們不是按床位收費,而是按房間收費,兩個人是四十元,一個人也是四十元。楊楊說,那不公平,為什麼一個人也要收四十元?對方不耐煩了,你要嫌不公平就不要住了,隨便你。

爭執未果,隻好作罷。中午吃的麵皮和燒餅早就消化了,肚子再度唱起了空城記。楊楊走出小旅館,四下尋覓,不遠處有賣雞蛋灌餅的,攤在鐵鏊上的雞蛋餅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她陡過去,買了一張。捏在手裏,細嚼慢咽。一隨走,一邊吃,一邊算計。她算計的是,如果明天還是找不到工作,餘下的錢隻夠再住一夜。到時,想不回家也沒地兒可去了。

第二天,楊楊特意把束著的馬尾散開,披在肩頭,這樣顯得年齡大些。她辦理了退房手續,拎著行李包,走出小旅館。經過一夜的休息,腳上的高跟鞋不那麼別扭了,走起略來,挺胸抬頭,步態不由得鏗鏘有力。

楊楊是無意中走到“百花園”門口的,旋轉的玻璃門旁邊貼著招聘啟事:本店急招服務員,性別不限,工資麵議。她眼前一亮,推門進去。大廳空蕩蕩的,像是剛開門。有人走過來問她,請問是訂餐嗎?她搖搖頭,我是找工作的。那人扭頭朝裏麵喊,芳姐,有人應聘。隔了一會兒,被喚作芳姐的從裏麵跑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眼楊楊,你應聘?楊楊點點頭。芳姐招呼她,跟我來。

楊楊跟著她上了二樓一個包間,裏麵有一張圓形餐桌,覆蓋著奶白色桌布,中間是轉盤。餐桌邊依次擺放著幹淨的餐具。芳姐拖出一把椅子,招呼楊楊坐,說她有點事,讓楊楊先等一會兒,轉身出去了。

楊楊好奇地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天花板懸著一盞水晶吊燈,四壁是金黃的花紋壁紙,左麵牆上掛著液晶電視,右麵牆上鑲著一個正方形的畫框,裏麵的畫是一團黑漆漆的東西,像山,像雲,又像樹。迎麵的窗戶垂掛著落地窗簾,中間一層輕紗,兩側是厚重的暗金色。楊楊噓了一口氣,眼前的一切都和電視上看過的一樣,是那麼的——金碧輝煌、富麗堂皇。

4

芳姐進來了,手裏多了個黑皮小本子。見楊楊還站著,再次招呼她坐下。自己也拉開一把椅子,坐到楊楊對麵。芳姐問,你帶著身份證嗎?

楊楊把身份證拿出來,芳姐仔細核對了一下,你叫楊楊?楊楊點點頭。芳姐笑了,眉眼舒展,連聲誇她的名字好聽,又問,誰介紹你來的?

楊楊拘謹地回答,沒人介紹,我看到大門上的廣告就進來了。她抬起眼皮觀察芳姐的表情,擔心對方會不會因為沒人介紹而不雇傭她。她緊接著問,非得有人介紹嗎?

芳姐說,沒關係,有沒有介紹都沒關係,我隻是隨口問問。楊楊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但是,很快,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把她的心再度懸起來。她畏畏縮縮地問,你們,你們這裏提供食宿嗎?

芳姐說,當然,我們這裏的服務員都是管吃管住的。工資是底薪五百,外加提成。試用期一個月,試用期間隻有底薪,沒有提成。試用期結束後,雙向選擇,你可以選擇我們飯店,我也可以選擇你,明白嗎?

楊楊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她激動地說,你們願意錄用我?

是的,店裏正缺人手。芳姐把楊楊的身份證扣住了,我們飯店不收押金,但要扣身份證。

為什麼?楊楊表示不解。

芳姐耐心向她解釋,是這樣的,什麼樣的人也有。你想吧,我們要給你發工作服,還給你安排住處。如果你工作了兩天,不打招呼,一走了之,連】二作服都不交還,我們豈不是會有損失?

哦,是這樣。楊楊明白了,她想,怎麼會有那樣的人呢,我是肯定不會那麼做的。

芳姐繼續說,你放心,試用期滿,會把身份證還給你。如果你選擇留下來。第一個月的工資也要扣作押金。辭工的話,提前一個月打招呼。到時,會把押金和工資都給你。扣押金的意思是怕你想不幹就不幹,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懂嗎?

楊楊仔細品咂芳姐的話,很快把它們理順了。試用期間不交押金,但要扣身份證。試用期滿,如果留下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扣作押金。

芳姐笑道,你挺機靈嘛,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話說到這兒,芳姐若有若思加了一句,你的個頭好像不高。

擔心的事情又來了,楊楊很緊張。她站起來,盡量踮起腳尖,我,我也不是特別矮。

芳姐掃了一眼她腳上的鞋子,咱們店裏的服務員要穿統一的布鞋。

楊楊心裏一灰,穿布鞋豈不是要現出原形?剛才的歡欣雀躍轉瞬被更深的懊惱代替了。沒想到芳姐說,現在用工荒,很多飯店都缺服務員,以前我們對服務員身高是有標準的,現在嘛——芳姐姐擺擺手,沒那麼講究了。

將熄的火苗倏忽又亮了,短短一會兒工夫,楊楊的心不知起起落落了多少回,現在,終於能夠安然擱進肚子裏了。背轉身,楊楊咬了一下嘴唇,眼淚差點滾出來。

芳姐登記了楊楊的名字,帶她到庫房,給她找了一身最小號的工作服,一雙35碼的係帶平絨布鞋。工作服蠻有特點,紅底白花的中式上衣,深藍色褲子,腰裏係著同樣花色的小圍裙,頭上裹著同樣花色的三角巾。即使是最小號的衣服,楊楊穿到身上也顯肥大。衣服還好說,圍裙一係就把腰身收住了,就是褲子太長。芳姐給她找來針線,囑咐她把褲子朝裏麵縫一圈,這樣,終於將就著能穿了。

芳姐安排楊楊跟隨一個叫崔莉的女孩學習業務。告訴她先從認識菜譜開始,怎樣點菜、布菜,再到簡單的禮儀,掌握客人心理。點點滴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學會的。崔莉不苛言笑。神情寡淡。楊楊不敢多說話,她乖乖跟著崔莉。崔莉到哪兒,她到哪兒。崔莉吩咐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轉眼中午了,客人多起來。包間爆滿,大廳也座無虛席。傳菜的多是男的,他們的工作服不像女的花俏,頭上沒裹三角巾,腰裏沒係小圍裙。隻穿著紅色中式上衣,藍褲子,頭上扣著頂小紅帽。一個個打仗似的,端著盤子,跑前跑後。招呼客人點菜的,都是女員工。崔莉負責兩個包間,楊楊緊跟在身後捌下手,布菜、上菜、給客人倒酒、聽客人差遣。楊楊心細,也有眼色,雖是第一天上班,卻也沒出差錯。中午兩點多鍾,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飯店員工才開始吃飯。楊楊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心慌氣短。拿了兩隻花卷,端了碗燴菜,剛吃一口就噎住了。

吃罷飯,下午有兩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員工換下工作服,三三兩兩離開飯店。楊楊不熟悉環境,乖乖呆在店裏。她這裏走走,那裏看看。二樓有個包間的門沒鎖,虛掩著。推門進去,空間闊大,不僅有餐桌,還有一排寬大氣派的布藝沙發。左右沒人,楊楊幹脆半躺在沙發上休息,沒一會兒,竟睡著了。

一直到五點多鍾,服務員陸陸續續返回飯店開工。負責這個包間的服務員名叫羅佳,她發現了楊楊,趕緊叫醒她。每個包間都有對應負責的員工,忘記鎖門,羅佳等於是失職。她急忙檢查包間內的物品,牆上的畫框、擱架上的花瓶、工藝品、插在瓷罐裏的三根孔雀羽毛、茶幾上的茶具、餐桌上的餐具……發現東西都在,臉上的神情才安定下來。末了,生氣地警告楊楊以後不許進包間睡覺。

重新換好工作服,服務員在大廳站成一排,領班開始點名。緊接著,吃飯的客人也來了,又是一番打仗般的奔忙,直到夜裏十點左右,送走最後一撥食客,吃罷晚飯,才算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5

晚上,楊楊跟著眾人到了宿舍。宿舍距離飯店不遠,步行大約十多分鍾。女員工住的是一套三居室的老式公寓,狹小的客廳、廚房、衛生間。弧形天花板,水泥地。二十幾個女孩擠住在裏麵,睡的是鐵架子高低床。客廳也放著一排高低床,有四個床位,崔莉指著其中一張空床對楊楊說。你就睡這裏吧。床上鋪著軍綠色床墊,上麵扔著一個髒兮兮的枕頭。沒有枕巾,床單和被子也沒有。楊楊怯生生地問,被子在哪兒?

崔莉不耐煩地說,芳姐沒告訴你嗎?床單和被子要自己準備。

哦,她大概忘記告訴我了。楊楊回答。

女孩們各忙各的,沒人搭理她。欺生似乎是人群中的慣性,又或者大家從她身上窺到了自己的從前,這種聯想是不愉快的,所以,沒人對她表示熱情。

廚房裏兩眼爐灶,兩把茶壺,水燒開了,發出“嗚嗚”的鳴叫。有幾個女孩端著臉盆去打水洗臉,洗完臉洗腳,程序疏而不漏。茶壺例出熱水,又添上涼水,不一會兒,又開始“嗚嗚”鳴叫了,又有幾個女孩起身去洗漱。到了最後,她們還要換一盆水,誰也不避諱誰,脫下褲子,小便似的,蹲在臉盆上麵,清洗各自的私部。彼此像是見慣不怪,倒是楊楊無端臊得慌,垂下頭,臉朝牆壁,不敢轉過身。

洗漱完畢,女孩們並不急著睡覺,還要聚在一處聊閑話。一會兒說陳冠希和張柏芝的緋聞,一會兒說成龍有個私生女。那邊有人抱怨老板吝嗇,不給安裝熱水器。這邊有人回應,以前裝過,沒用一個月就壞了。還說這麼多人輪番洗,輪番加熱,預熱時間長,等到天亮也洗不完。又有人說起某家酒樓的員工居住環境比這裏好,房子都是裝修過的。大家七嘴八舌,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

楊楊安靜地坐在床邊,一聲不吭。等到她們陸續上床睡下了,她也脫了鞋,和衣躺下。裏屋的崔莉走出來,扔到她床上一張薄毯,說,這是我的毯子,今天晚上你將就蓋這個吧,明天跟芳姐請個假,回家取些日用品,臉盆、毛巾、牙膏、牙刷都得自己準備。

楊楊感激地說,謝謝崔莉姐。崔莉說,別叫我姐,叫我崔莉就行。睡在上鋪的是羅佳,從被子裏探出頭,打趣,嗬,她是怕你把她叫老了。崔莉揚起手,佯作要打羅佳,看我不撕你的嘴。楊楊聽著她們玩笑,拘束的神經漸漸活絡了。

燈熄滅了,羅佳小聲問楊楊,喂,小姑娘,你家是哪的?楊楊說,平縣。羅佳又問,平縣哪的?楊楊說,楊家莊的。

隔壁床位的人聽到了,驚問,炸死很多人的楊家莊嗎?聽說那兒有個煙花廠爆炸了,

楊楊清了清嗓子,是的,我還在那個廠上過班呢。裏屋的女孩們也聽到了,好奇地追問爆炸時的情形。楊楊作為事件的見證者,成了中心人物,無形中,倒把她和她們的距離拉近了。她平靜地說,我爸爸在那次爆炸中斷了一條腿。哦,女孩們發出唏噓聲,沒有人再繼續追問下去,話題變得沉重了。

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楊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世界上的事真是奇妙,稀裏糊塗就找到工作了,稀裏糊塗就到這裏了。窗外,依稀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屋內,熟睡的女孩發出喃喃的夢囈,楊楊睜著的兩隻眼睛漸漸撐不住,闔上了。

第二天,楊楊向芳姐請假。芳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喲,瞧我這記性,昨天忘了告訴你,早知道先借給你一床被子。那你趕緊回家吧,最遲明天上午回來,你也看到了,咱們店缺人手。

楊楊遲疑著問,我這算是休息了一天,休息一天扣錢嗎?

芳姐似乎很喜歡聽到她說這樣的話,滿臉堆笑,拍了拍楊楊的肩膀,你這孩子挺老實,放心,不扣錢,每個月有三天休息日,你可以攢起來休假回家。如果一天也不休息,會多發六十元全勤獎。除去三天休息日還要請假,那可要扣錢了。

哦,這樣啊,楊楊未免遺憾了。她很想一天也不休息,多拿六十元獎金。六十元可不是個小數目,能給家裏買一袋麵粉呢。看來這個月不行了,以後爭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