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宮的花落了
01.
瓷器修複室外頭站了一圈人。
“哎呀,你看看這個花,開得多好。”邵華背著手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樹的杏花。
“嘿,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說這裏頭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
“您這也太記仇了吧,哪輩子說的話記得這麼清楚。”
孫祁瑞哼了一聲,拿著茶缸子走了。
“邵老師,”竇思遠冒了個頭出來問,“我聽喬木說您家那片胡同要改規劃?”
“是,等今年十月,我跟鄭老師都要搬家了。”邵華應下來。
“那需要幫忙您吱聲,”竇思遠一笑,“我幫您開個車搬個家具都沒問題。”
新家定在北四環,住在胡同裏的這幾位現在就著手張羅了。邵雪要高考顧不上幫忙,鄭素年又不常回來,就一個遊手好閑的張祁被使喚得夠嗆。
說起邵雪,她那眼睛5.2了十多年,上高二那年竟然近視了。鬱東歌不讓她戴隱形眼鏡,她隻能買副細圓框架在鼻梁上。
“邵雪,”張祁又控製不住自己了,“你知道你戴上這眼鏡像什麼嗎?特像我們學校那教導主任,四十多歲更年期提前,燙一小爆炸頭,逮誰罵誰。”
邵雪沒搭理他。她最近要升高三,他們班吊兒郎當慣了,被學校新配了個專門帶畢業班的班主任。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什麼都聲嘶力竭的,站在班門口啞著嗓子吼:“看看你們這懶散的,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沒有!”
邵雪看她不順眼,跟底下說單口相聲:“這不還有仨月呢嗎,一天到晚睜眼說瞎話。”
“邵雪,”老師剛從前門走到後門,站在坐最後一排靠門的邵雪身邊,“你嘴怎麼這麼好使呢?你出來跟我聊一會兒。”
邵雪連著被她針對了幾天,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三個人走到胡同口,正趕上張姨在收拾鋪子。
張姨也跟他們住一條胡同,在這兒賣了十幾年的肉夾饃了。她丈夫早逝,二十五歲就守了寡,一個人開了家小店麵拉扯孩子長大,順便養活了半條胡同的雙職工子女。這幾個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連誰的忌口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姨,您這幹什麼去啊?”邵雪有點驚訝,把手搭在她的櫃台上。
他們這幫人最近早出晚歸的,好久沒來這兒買過東西了。鋪子裏的家具都空了,鍋碗瓢盆收進編織袋裏,場景莫名蕭條。
“還幹什麼呀,”她笑笑,“這兒不是要重新規劃嗎?我得走啦。”
“那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邵雪一下急了,“您不就住這兒嗎?”
“回老家唄。”她笑笑,“我丈夫死了十幾年了,我住在老房子裏還能圖個念想。現在我不走,還圖什麼呀。”
仨孩子從小就吃她做的燒餅和稀粥,一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張姨看他們眼神不對,又停下手裏的活過來安慰。
“我就想悄悄走,你們仨知道就得了,可別跟家裏人說啊。”
“為什麼不說啊,”邵雪有點不樂意,“好歹也送送您。”
“送什麼呀,到時候再哭一通像什麼話。尤其是你媽,到時候就算我不哭,她也得把我招哭了。”
邵雪覺得張姨說得沒錯,她現在就挺想哭的,何況是鬱東歌。
張姨看他們仨還不走,趕緊揮手轟他們:“快走吧,別跟這兒看著我。現在外麵什麼店沒有啊,那麥當勞、肯德基不都比我的燒餅好吃?走吧,走吧。”
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張祁和鄭素年蹲在路邊看著邵雪發愁。他們倆打小就怕邵雪哭——一哭起來誰也攔不住,什麼時候哭累了什麼時候算完。
“張姨走了你就哭,回頭我和素年也得搬,你怎麼辦呀?”張祁坐馬路牙子上盤起腿看她。
“你可別招她了,”鄭素年從小賣部買了包紙巾抽出一張糊她臉上,“快擦擦,多大人了,大馬路上哭成這樣。”
“我看她也不光哭張姨,”張祁皺著眉,“高考壓力大,發泄一下得了。”
“就、就、就是,”她抽抽搭搭地說,“我哭一下也不行、行啊,你就是不如人家、人家上P大的。”
“嘿,成,我是不如人家張祁。”鄭素年本來挺抑鬱的,瞬間被這句話逗樂了,“邵雪,你不能現在發愁成績就天天捧張祁啊。他這還沒上P大呢,他九月份一入學還了得啊?”
邵雪冷靜了一下,把哭意壓了壓,總算平靜下來。
三月份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沒什麼人,邵雪把腿伸直了,伸手把發繩扯了下來。
“哎,你們記得小時候嗎?”張祁突然說,“當時這條街還沒這麼寬呢,就一小馬路,咱們仨從公園下來就來這兒買北冰洋,然後站路邊比誰喝得快。”
“是,邵雪每次都最慢,”素年笑了,“氣得直哭,你說她有什麼可哭的。”
“你們倆也好意思,兩個男的欺負我一個,我還最小,講不講理啊你們。”
她站起來,長發垂到腰間,跟瀑布似的在太陽底下蕩來蕩去。
“那店還在吧?被你說得我又想喝了。”
鄭素年也爬了起來:“還在,我去買。”
玻璃瓶,瓶身上印著藍白的北極熊。邵雪拿過來晃了晃,站在馬路牙子上,對著太陽舉起來這瓶串起往事的橘子汽水。
“我敬張姨,祝她一路順風。”
“那我也敬,”張祁站直身子,比邵雪高了一個頭,“敬咱們這條胡同,敬胡同裏所有的叔叔阿姨。”
“瞅把你們能的,一北冰洋還喝出茅台的氣勢了。”鄭素年覺得他們倆幼稚,但也忍不住把瓶子舉起來,“那我就敬咱們的童年,敬所有往事,敬……嘿,邵雪你怎麼先喝了!”
她含糊著說了一句“這回我要贏”就給嗆住了。鄭素年笑得差點丟了瓶子,趕緊給她順氣。
“那都是二氧化碳,你逞什麼能呀。”
她咳了半天總算緩過來,一嘴泡沫,搖搖晃晃站起來,又一次舉起了瓶子。
“不行,得幹了。”
“那就幹吧。”
陽春三月的太陽光下,氣泡零星地浮上水麵,在瓶口處發出細小的爆裂聲。他們的笑聲和十多年前那三個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重疊起來,把時間與空間都模糊掉了。
02.
“邵雪你快點行不行?”鬱東歌站在胡同口中氣十足地喊,“就等你,一群人都在這兒等你。”
“我這不吹頭發嗎?”邵雪急得直跺腳,拿毛巾隨便呼嚕了一下頭發,濕著就跑了出去。五月的早晨氣溫還挺涼,她一頭鑽進車裏,緊接著打了個哆嗦。
“您是我親媽嗎?人家當媽的都怕閨女著涼,您倒好,這叫一個催命。”
“那怪我嗎?”鬱東歌瞪她一眼,“婚禮都要遲啦。人家喬木特意挑這五一放假辦婚禮不就是考慮你們幾個上學的嗎,你遲到像話嗎?”
“哦,我放假您不放假?我昨兒複習到半夜一點多今天六點您就給我薅起來了,我邋裏邋遢地去您臉上有光啊?”
“你們倆別吵啦。”邵華坐在副駕駛座上,煩得回頭一人瞪了一眼,“這麼好的日子,吵什麼吵。”
好日子,是大好的日子。傅喬木和竇思遠這婚禮辦得叫人猝不及防,請柬收著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愣。
“你們年輕人就是雷厲風行。這不今年開春才正經談戀愛,五月份就要結婚啦?”
“嗨,”傅喬木有點羞澀,但臉上的笑是真明媚,“我們倆認識多少年了,還在乎這些。況且您幾位不都要搬家了嗎,我們想趕在走之前辦了得了。”
竇思遠家離得遠,兩家人一合計,都說是北京這邊辦一場新郎那邊辦一場。酒店找的是三環一家專門做婚慶的,大堂金碧輝煌,打老遠看過去就上檔次。
“你看看人家現在結婚多講究,”鬱東歌“嘖嘖”感歎,“我嫁你的時候有什麼呀,婚紗都是租的。”
“咱們那個在當時也是高規格了。”邵華不樂意聽了,“家具、電器哪樣缺了你的,矯情。”
傅喬木站門口迎賓,穿了件大紅的旗袍,襯得膚白如雪。邵雪一步三蹦地走上去拉著她的手傻笑,目光在她那複雜的頭飾上流連半天。
“快別看了,”傅喬木笑著說,“就這一身,早上三點多起來盤頭化妝,可把我折騰壞了。”
“真好看,”邵雪拉了拉她頭側的穗,“什麼時候我也能穿這麼一身啊。”
“那還不是一眨眼的事,”她拍拍邵雪的臉,“到時候你就知道辛苦了,這結婚就是受罪。”
“嘿,你這話說得我不愛聽了啊,”竇思遠一下從門後麵冒出來,“多好的事受的哪門子罪呀,我怎麼覺得那麼高興呢。”
他側了身,鄭素年跟在後麵也冒了出來。鄭素年個高,穿著西服襯得肩寬腿長,打遠一看稱得上一個器宇軒昂。
“思遠哥,你這伴郎沒選好,”邵雪一臉愁人地望著他們倆,“比你年輕比你帥,你一會兒離素年哥遠點。”
竇思遠氣得一拍手:“我看出來了,你們倆就在這兒等著給我添堵呢。”
賓客坐了滿滿一層樓。竇思遠雖說家裏親戚來得少,但這邊認識的同事和長輩都請到了,大學同學也坐了起碼兩桌,場麵極其熱鬧。張祁和鄭素年坐在靠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看見邵雪便揮手把她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