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睡到半夜,就聽外麵有人急拍門,鞏兆和在外高聲叫道:“二爺,工部來人說有要緊差事叫您去辦!”
雨季一到就是工部最忙的時候。唐牧起身披上官服出門已見鞏兆和在外打傘等著,他接過傘問道:“來的是誰?”
鞏兆和道:“是陳主事。”
唐牧披上雨披大步往外走著,一過照壁便見陳啟宇打把傘在門外站著。他迎上去問道:“銳毅,是劉瑾昭叫你來的?”
劉瑾昭是與唐牧同年的二甲傳臚,唐牧自母喪後丁憂三年,劉瑾昭卻是兢兢業業一直在慢慢往上爬。他任太子侍講三年,唐牧卻隻做過一年的東宮講讀。是以如今劉瑾以傳臚而任工部尚書,唐牧反而做了他的下屬。
陳啟宇也不進門,站在門上就遞給唐牧以折子:“河南府送上來的折子,折中言單家寨、時和驛等渡口因黃河上遊山西陝西一帶曝雨,如今河麵幾近溢出,尤其原武渡,因河內淤泥堰塞,如今眼看就要決堤。劉尚書接到宮內送出的批紅,委先生您為河道總督,叫您即刻赴河南督辦。”
自大曆開國以來,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皆不多水患,是以河道總督一職並不設為常職,隻在遇有水情時臨時從工部提人委任。既然批紅任他為河道部督,那就是宮裏皇上所下的旨意。
唐牧見轎子在外停著,又鞏兆和已經取了隨身行李出來,自己先掀簾上了轎子:“走吧。”
他掀開簾子見陳啟宇戴著笠笠披著蓑衣騎馬趕上來,又吩咐道:“還得辛苦銳毅你連夜快馬,去開封府吊河南自大曆開國以來能調到的治河全書來,我會叫許知友跟著你。另……”
他又打開簾子吩咐鞏兆和:“你等天亮就去午門外,拿我手信去問工部討要這幾年開封府關於河道事務的奏折,全都給我快馬送到開封府來。”
到右安門口叫開城門,八人輪換的轎子在淅淅瀝瀝的雨夜中一路快跑著,唐牧半夜領河道總督一職,一路便往河南開封府而去。
次日一早起來,照顧了李書學一夜兩眼通紅的韓覃甩甩搭搭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罵道:“犯病也不挑個好日子,好好的浪費我十個銅板,能睡得幾天閑炕,你說,你說!”
李書學不知韓覃是因為叫他發病臊弄了一夜不得睡才壞脾氣,還以為她果真心疼那幾個銅板,溫聲勸道:“不就幾個銅板嗎?咱們來年春天櫻珠結的好,上下幾回龍頭山也就回來了,好容易出門一回,睡個客棧怎麼啦?”
韓覃聽了這話越發生氣起來:“櫻珠是自己長腳走下山換成銅板再走回拗古村的嗎?我每回要去央求大壯跟我走一回,大壯娘的眼睛都瞪的快要鼓出來一樣,他家的春稻誰幫忙插的,他家的豬草誰幫著打的?大壯一年四時的鞋子誰幫忙納的?難道是你?”
她掙幾個銅板掙的太過辛苦,如今恨不得拿一個銅板做命,李書學因為有病不幹農活,所以不知她的辛苦,氣的背起包袱罵道:“不就一兩個銅板嗎?你攢得幾兩銀子一注子給柏舟時,咋沒見這樣小氣?”
韓覃氣的使勁拍了李書學兩巴掌罵道:“若不是為了你這個無人要的病秧子,我就留在太原府,那裏混不到一碗飯吃?”
她揉著眼睛抽抽嗒嗒哭起來:“若不是為了你,我就不會再回龍頭山去了。我的弟弟柏舟如今還是賤籍,即便學問學的再好也不能入科舉去考功名。而害我們一門的仇家如今還在高位,我辜負了我一家人的在天之靈,隻為照顧你,你竟然敢說出這種話來。”
李書學一個山村小讀書人,最怕聽韓覃說這種話,忙不迭求饒道:“好好好,我再不說,絕計再不說,但求你能消消氣,好不好?”
兩人嘰嘰拌拌抱著包袱出客棧,見外麵又是陰霾天色,韓覃也不知如今黃河渡口可有船隻沒有,先就推李書學道:“你去一家家替咱們打訪,看誰家有能寄宿的閑床,我去渡口看看!”
她說完話便打聽著往黃河渡口而去。此處河高地低,一路要沿坡爬上去才能到渡口。韓覃一路打問著爬到黃河渡口,便見河堤上站著許多青綠官袍的官員們站在河堤上,身邊圍著一群官差雜役們,皆站在那裏指指點點。
黃河麵上此時濁浪翻飛,水流速度湍急,有人扔得一塊薄木片下去,不過片刻間,那薄木片便飛旋著被卷入河麵中心急速流向了遠方。韓覃見渡口上一隻船隻也無,鼓起勇氣尋到一個官差上前斂禮問道:“官家,今日怎的沒有船隻渡河?”
如今禮學興盛,婦人們位賤不能拋頭露麵,便是有女子能外出行走,見了官差們亦是蟄蟄蟹蟹嚇的沒個正形。這官差還從未見過如此大大方方行禮有度的小娘子,為她之重禮本分也自尊起來,回道:“小娘子,黃河上遊發大洪水,如今河中浪湧難過,隻怕不日還有更大的洪水要來,官府已勒令不準渡船在黃河上往來,你改日再來唄!”
韓覃聽了這話猶如被鍾撞得一撞,許久才哦了一聲,心有不信又沿河堤往下走了許久,果然見上下幾裏路中一隻渡船也沒有,才怏怏的回柏香鎮去找李書學。李書學在一家人院門口等著,見韓覃塌著肩回來,忙問道:“可有船隻沒有?”
韓覃搖頭,進院子見院子裏有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在掃院子,上前問道:“大嫂,你可知這鎮上有渡船能過黃河的?”
那婦人起身,見院子裏進來一個竹釵綰發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圓圓的眼睛潤挺鼻梁,一點檀唇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還生著一顆嬌豔豔的朱砂痣。她指著院外李書學問道:“你是他家娘子?”
李書學上前道:“這是熊大嫂。”
韓覃叫了聲熊大嫂,熊大嫂幾把歸攏了髒物摘掉圍裙,領韓覃到一間小屋子裏,指著床道:“你今晚跟我睡,你家相公叫他單獨睡,可好?”
這兩人一路寄宿人家,人們第一句總是說要分們分開睡。在他們看來,李書學守著這樣嬌豔豔一個娘子夜裏不弄點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韓覃應過,親自拉驢牽扯到後院綁定,又出鎮子到田梗間打草回來喂驢吃過,中午花得一個銅板在熊娘子家借吃些湯餅,晚飯亦在她家吃。吃完晚飯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那熊娘子睡的是個簡木搭成的架子床,年程太久幾根柱子上都泛著黑膩膩的油光。
卯鬆釘搖的破床,熊娘子上床已晃得幾晃,得韓覃亦睡到床上,這床便隨著她倆的翻身動作而咯吱個不停。韓覃因身上餘錢隻有八文並三十多個銅板,在此住一天就要少三隻銅板,心中憂心仍不能睡。
到半夜時她聽到外麵雨打瓦簷叮叮當當的聲音,起身披上衣服出外一看,便見成串的瀑雨不停的往下落著,落到地上激起陣陣雨花啪啪拉直作響。她憂心如焚,披著衣服又回到床上躺下,一夜仍是睜著眼睛到天亮。
好在次日早起時雨已經停了。韓覃仍是一早就到原武渡口去看可有渡船。她才爬到河堤上,便見滿滿一河望不見邊際的濁時此時已是欲要淹出河麵的樣子。昨日那官差仍還在河堤上隨官員們站著。
見韓覃上了堤案,一個穿綠衣的罵道:“那家不知死活的婦人,如此天氣竟還敢往河堤上來?快走。”
韓覃無奈隻得重又回到柏香鎮。她莆一到鎮口便見許多人駕著行李趕著驢車自鎮口往外湧著,人們邊走邊還紛紛議論:“年年都說黃河決堤究竟也沒決過,隻怕是官府騙人的唄?好不好又要離家一趟。”
她疾步回到熊娘子家,見她正與李書學和幾個孩子用早飯,遂又問道:“大嫂可知為何鎮上許多人都在搬家?”
熊娘子給小的喂了口粥才抬頭道:“方才官差敲著鑼來通知,叫願意走的都走,隻怕黃河要決堤,到時候這柏香鎮隻怕皆要被淹掉。”
韓覃坐下揀了隻她的餅子問道:“那大嫂為何不走?”
熊娘子道:“這兩個孩子的爹如今還在外頭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帶著她們又無處可去,等著吧,往年也總要說上一兩回,也沒見黃河真決堤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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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武縣官驛大堂內,開封府的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以及下轄各州縣的知州縣令等穿著青青綠綠的官袍戴著烏紗鴉雀無聲恭站了一層子。在他們躬立著的正北方向一張六尺長的桌案後,滿滿的堆著全是自大曆開國近百年的治河全書。
書案後埋坐一人正是唐牧。他本是工部右侍郎,如今還兼著河道總督,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員。他輕裝簡從到此,此時身邊除了兩個家奴隻有個陪員陳啟宇,是工部正六品的主事。
堂中一眾人從半夜就在此迎候,等這河道總督到了以後看要如何行事,誰知他一進門唯要一杯濃茶便開始翻閱積年的治河全書。陳啟宇揀重要的年曆翻出來遞給他,他自己看過一遍放下,再揀一本來看。如此約有兩個時辰,仍是埋頭書中不肯抬頭。
開封府知府喬從司是這裏唐牧以下最大的官兒,河道果真決堤是要殺頭的重罪,整個河南布政司隻怕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官員要人頭落地,而積弊不是一人二人,一天兩天才有,這是眾罪,亦是眾責,是天災亦是人禍,就看如今這唐牧要怎麼辦了。
他上前拱手一禮,輕聲問道:“唐總督半路可曾用了早餐否?下官已叫人備了早餐,要不要送上來?”
唐牧才從書中抬頭,問身邊站的陳啟宇:“銳毅可用過早餐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