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貝萊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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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萊站在遠處,目送著阿瑪狄洛和主席離去。雖然他們一同前來,回程則是各走各的。

法斯陀夫送完他們兩人,回到了貝萊身邊,絲毫不想掩飾如釋重負的神情。

“來吧,貝萊先生,”他說,“請你和我共進午餐,飯後,我會盡快安排將你送回地球。”

他的機器人顯然都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經開始張羅了。

貝萊點了點頭,語帶嘲諷地說:“主席勉強向我道了謝,但那聲謝謝像是鯁在他的喉嚨。”

法斯陀夫說:“你不明白這是多麼大的榮耀。主席幾乎不會感謝任何人,反之也不會有人感謝他。主席的豐功偉績,通常都是留給曆史來歌頌。這位主席已經在位超過四十年,個性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愛發脾氣,這是主席在位數十年之後的通病。

“然而,貝萊先生,我要再說一聲謝謝你,而奧羅拉也會通過我向你道謝。雖然你壽命不長,但一定能活著見到地球人前往太空,而我們會提供科技上的協助。

“我實在想不通,貝萊先生,你如何能在兩天半——還不到——的時間內,就解開了我們這個死結。你真是個傳奇人物。算了,來,你該想要洗把臉吧,我自己就很想。”

從主席抵達開始算起,直到此時此刻,貝萊才有時間想到除了“下句話該說什麼”之外的事情。

那接二連三乍現的靈光——第一次是在入睡前,其次是即將昏迷之際,第三次則是在性愛後的鬆弛狀態下——他依舊不知道意義究竟何在。

“他首先趕到!”

這句話他至今莫名其妙,但即使並未將它參透,他還是讓主席接受了他的觀點,並因此大獲全勝。所以說,如果根本派不上用場,或是似乎不需要,它到底還有沒有任何意義呢?或者隻是一句囈語罷了?

由於心裏還有這個疙瘩,在出席這頓慶功午餐時,他並沒有那種勝利的感覺。不知怎麼回事,他就是覺得自己疏忽了什麼。

比方說,主席會貫徹自己的決定嗎?阿瑪狄洛雖然輸了這一仗,但他似乎是那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的人。姑且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亦即驅動他的力量並非個人榮辱,而是他對奧羅拉的一片赤誠——果真如此的話,他就不可能放棄。

貝萊覺得有必要警告法斯陀夫。

“法斯陀夫博士,”他說,“我認為事情還沒完,阿瑪狄洛博士會繼續設法排擠地球。”

當機器人端菜上桌之際,法斯陀夫剛好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會,也等著他這麼做。然而,隻要詹德這個案子平息下來,我就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此事一了,我確定自己永遠能在立法局裏製住他。別擔心,貝萊先生,地球會很順利的。你自己也別怕阿瑪狄洛找你報仇,在日落之前,你就會離開這個世界,直奔地球而去——當然,丹尼爾會一路護送你。此外,我們隨船送出的那份公文,一定會讓你好好再升一次官。”

“我也很想趕緊回去,”貝萊說,“但我希望有時間一一道別。我想要——再去看看嘉蒂雅,還想當麵向吉斯卡說再見,他昨晚等於是救了我一命。”

“絕無問題,貝萊先生。但請先吃完飯,好不好?”

貝萊開始把食物放入口中,吃起來卻索然無味。正如剛才那場唇槍舌戰,以及隨之而來的所謂勝利,這頓飯同樣是味同嚼蠟。

他其實不該贏的。主席應該半途製止他發言,而阿瑪狄洛若覺得有必要,也該斷然否認這一切。針對一個地球人的言詞——或說推理——這樣的否認應該會被接受。

但法斯陀夫卻顯得歡天喜地,他說:“我早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貝萊先生。我本來還擔心見主席的時機尚未成熟,你來不及提出什麼扭轉局勢的說詞。但你應付得很好,聽你講著講著,我就不禁佩服起來。不過我始終提心吊膽,因為阿瑪狄洛隨時可能要求和你這個地球人對質,畢竟,你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上,又經常出入戶外,導致你的心智始終處於半錯亂狀態··”

貝萊冷冷地說:“恕我直言,法斯陀夫博士,我並非始終處於半錯亂的狀態。昨晚是個例外,那是我唯一失控的一次。打從我來到奧羅拉之後,或許常常感到不舒服,但我的心智總是處於最佳狀態。”剛才麵對主席,他費盡心力壓抑的滿腔怒火,這時總算有了宣泄的管道。“隻有在暴風雨中例外,博士——當然,還有——”他陷入回憶,“當太空船快抵達時,有過那麼一下子··”

他並未意識到這個想法——或說這段記憶、這個解釋——是如何冒出來的,以及速度到底多快。前一刻它還並不存在,下一刻已經在他心中完整成形,仿佛它始終藏在那裏,隻需要戳破一個肥皂泡,便能令它無所遁形。

“耶和華啊!”他悄悄驚歎一聲。然後,他揮拳捶向飯桌,震得餐盤嘎嘎作響。“耶和華啊!”

“怎麼回事,貝萊先生?”法斯陀夫吃驚地問。

貝萊茫然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那個問題。“沒什麼,法斯陀夫博士。我隻是在想阿瑪狄洛博士真是可惡透頂,他先弄壞詹德,然後巧妙地嫁禍於你,昨晚他又害我在暴風雨中陷入瘋狂,然後利用這件事來質疑我的說詞。我隻是——突然間——怒火中燒。”

“嗯,不必生這個氣,貝萊先生。事實上,詹德不太可能是被阿瑪狄洛弄停擺的,我仍然認為那純粹是偶發事件——老實說,阿瑪狄洛所進行的研究,確有可能增加這種事的發生幾率,但我不想再追究這一點。”

貝萊並未專心聆聽這段陳述。他剛剛回答法斯陀夫的話純屬虛構,因此法斯陀夫如何回應並不重要,或說並不相幹(正如主席常用的說法)。事實上,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貝萊所作的一切解釋——都是不相幹的。可是,他卻不必作任何更正。

隻有一個例外——但要等一下。

耶和華啊!他在心中默默歎了一聲,然後,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午餐上,開始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頤起來。

81

貝萊再度跨越法斯陀夫家和嘉蒂雅家之間的草坪。這將是三天以來,他第四次和嘉蒂雅碰麵——而(他的心髒似乎扭成了一個死結)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吉斯卡負責護送他,不過這次離他比較遠,而且對周遭的環境格外留意。其實,如今主席充分掌握了事實真相,已經沒有必要再為貝萊的安危操心了——如果真要操心,照理說丹尼爾反倒比較危險。想必在這件事情上,吉斯卡尚未收到更新的指令。

他唯一一次主動貼近貝萊,是因為後者問了他一個問題:“吉斯卡,丹尼爾呢?”

吉斯卡迅速來到貝萊身旁,仿佛絕對不願意提高音量來說話。“先生,丹尼爾正帶著幾個同伴一同趕往太空航站,替你安排返回地球的行程。等你到了太空航站,他會盡快和你會合,還會和你一起上船,直到抵達地球,才會和你道別。”

“真是好消息,和丹尼爾相處的每一天我都很珍惜。那你呢,吉斯卡?你會和我們一起去嗎?”

“不,先生,我奉命留在奧羅拉。然而,即使沒有我,丹尼爾一個人也能把你伺候得很好。”

“這點我肯定,吉斯卡,但我會想念你。”

“謝謝你,先生。”說完,吉斯卡便以同樣的速度退到了遠處。貝萊望著他的背影,思索了一兩秒鍾——不,凡事都有先後順序,他得先去見嘉蒂雅。

82

她走上前迎接他——在這兩天之間,出現了多麼大的改變啊。她並不算歡欣,也並沒有雀躍,甚至並未顯得精神愉快,她仍舊和每位遭逢巨變、備受打擊的人一樣,臉上一副嚴肅的神情——不過那股憂慮已經消失無蹤。現在的她散發出一種平靜,仿佛她已逐漸明白日子終將過下去,甚至偶爾還會伴隨著歡笑。

她一麵向他走去,一麵伸出手來,並擠出一個熱情而友善的笑容。

“喔,握住吧,握住吧,以利亞。”見他顯得猶豫,她立刻這麼說,“經過昨夜之後,如果你還退縮,還假裝不想碰我,那就太可笑了。你瞧,我都還記得,而我並不後悔,事實上剛好相反。”

貝萊采取了(對他自己而言)非比尋常的回應方式,對她微微一笑。“我也記得,嘉蒂雅,而我同樣不後悔。我甚至還想再做一次,不過,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

一股陰霾掠過她的臉龐。“所以說,你要回地球去了。可是,從我們兩家之間永不間斷的機器人聯線,我接到的報告是一切順利,你不可能失敗了。”

“我並沒有失敗,事實上,法斯陀夫博士他大獲全勝。我相信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和詹德之死有任何牽連了。”

“因為你的發言嗎,以利亞?”

“我想是的。”

“我就知道。”她帶著些許自滿的口氣說,“當我建議他們請你來辦案時,我就知道你會成功——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你送回去呢?”

“正是因為案子破了。如果我再不走,顯然會成為這個政治實體的過敏原。”

她狐疑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確定你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像是地球的用語。不過別管了,你是否找出了殺害詹德的凶手?那才是重點。”

貝萊環顧四周。吉斯卡正站在壁凹裏,此外,另一個壁凹內還站著一個嘉蒂雅的機器人。

嘉蒂雅毫無困難地看懂了他的肢體語言,她說:“好啦,以利亞,你得學著別再顧忌這些機器人。比方說,你不會因為屋裏有這些椅子,或這些窗簾,而有所顧忌吧?”

貝萊點了點頭。“嗯,好吧,嘉蒂雅,我很抱歉——萬分抱歉——但我不得不把詹德是你的丈夫這個事實告訴他們。”

見她瞪大眼睛,他趕緊說下去:“我不得不這麼做,這對破案起著關鍵的作用。但我向你保證,你在奧羅拉的處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他以盡可能簡短的方式,把事情的經過摘要說明一番,然後做出結論,“所以你看,根本沒有凶手。詹德之所以停擺,是正子徑路中的隨機變化所導致的結果,隻不過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可能增加這種隨機變化的幾率。”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嗚咽著說,“一直不知道。在阿瑪狄洛這個惡毒的陰謀中,我等於做了幫凶——他無論如何要負責,他這麼做無異於故意用大鐵錘把詹德砸得粉碎。”

“嘉蒂雅,”貝萊真誠地說,“這麼講有欠公平。他並沒有蓄意傷害詹德,而在他看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奧羅拉著想。事實上,他已受到懲罰了。他自己一敗塗地,相關計劃也搖搖欲墜,而機器人學研究院則會進入法斯陀夫博士的勢力範圍。你自己即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合適的懲罰吧。”

她說:“這點我會想想——可是我該拿山提瑞克斯·格裏邁尼斯怎麼辦?這個年輕英俊的小共犯,專門負責把我引出去,怪不得雖然我一再拒絕,他卻一副有誌竟成的模樣。嗯,他還會來的,我會讓他好好··”

貝萊猛力搖了搖頭。“嘉蒂雅,別這樣。我曾經偵訊過他,而我向你保證,他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你一樣,完全被蒙在鼓裏。事實上,你本末倒置了。他並非因為要把你引開,才百折不撓地追求你,而是因為他百折不撓,阿瑪狄洛才認定了他有利用價值。而他之所以不屈不撓,是因為他關心你——如果‘愛’這個字的意思在奧羅拉和在地球上一樣,那就是因為他愛你。”

“在奧羅拉,愛和跳舞沒有差別。詹德是機器人,而你是地球人,你倆都和奧羅拉人並不一樣。”

“這點你已經解釋過了。可是嘉蒂雅,你從詹德那兒學到了接受,又從我這兒學到了付出——雖然並非我刻意教你。如果你自認為學到的都是好東西,難道沒有責任把它再傳授給別人嗎?格裏邁尼斯對你足夠迷戀,一定會願意學的。他麵對你的拒絕卻不屈不撓,這已經是打破了奧羅拉的傳統,今後他一定還會打破更多。你可以教他怎樣付出和怎樣接受,而在他的幫助下,你可以進一步學習如何同時或輪流付出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