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朝天, 身發寒顫, 未入腸胃, 已絕咽喉。
昨日才讀過《辨證錄·中毒門》中關於鴆毒的記載, 如今親身體驗, 他隻覺得舌尖的苦澀瞬間傳入四肢百骸, 那一寸寸如蠶絲般纏繞上來的尖銳的痛感輻射開來, 仿佛有蛇信在瘋狂啃噬他的咽喉……
終於結束了,這漫長而慘絕的人生。
痛入心骨,他卻覺得享受。
賜鴆毒而死, 是元羨對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仁慈的事情。人說成王敗寇,他卻連打的機會都沒有,就輸了一輩子。
這輩子他都被他庶弟踩在腳底下, 如喪家犬一樣活著, 三十年裏隻望得見巴掌大的四角天空。春去秋來無數個寒暑,就這麼倏然遠逝。
這毒, 當真很快。他的視線最後定格在龍騰鳳舞的華麗藻井上, 逐漸模糊, 最終歸於沉寂……
監刑官高漸走到漸漸僵冷的屍體跟前, 低頭看了眼地上的人, 卻見一張俊秀清臒的麵容, 蒼白中竟透著淡淡的笑意,唇角溢出殷紅的血跡,雪白的衣袍上也染了不少。
他微微歎口氣——這樣滿腹才華芝蘭玉樹的人, 真是可惜了。不過相比於他那五歲就受蒸刑而死的兒子, 如今這樣的死法的確算幸運的了。
被迫同一個其貌不揚的瘋婆子拜堂成親,並誕下一子。此等羞辱世間男子哪個受得?他卻不得不受著。
高漸又抬眼看了下這偌大而空冷的離陽殿,擺擺手道:“遵國主令,連同屍首一起,都一把火燒了。”
“是!”
離陽殿,這個關押了楚國前世子元羲整整三十年的地方,終於和它的主人一樣,在火舌烈焰中消失得幹幹淨淨……
於元羲而言,這是一種解脫。一直以來,他並非貪生怕死,隻是不欲牽連無辜。他的前黨舊臣,都依附於他一人,三十年來並沒有失去正位嫡長的信念,他無法自私懦弱到獨自赴死。
然而元羨又怎麼會給他們力量壯大的機會?終於是到了這最後一刻。
他竟無比安寧,無比安寧地迎接這一場灰飛煙滅,這一場魂歸黃土……
他沒想到的是,原本已經結束了的生命,竟再次感覺到疼痛。
與鴆毒那如潮水般尖銳而洶湧的疼痛不同,這次的疼痛是種漫長的鈍痛,一點點滲透在每一個毛孔裏。腦子越來越清醒,這種疼便越來越清晰……
“啊……”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那音色卻如孩童般清脆而弱小。
他心頭一驚,眼睛努力地睜開,竟望見一抹斜陽——燦爛、明亮、還有柔和的溫暖,就像當年母後的手,輕柔撫摸過他的臉頰。
這種溫暖明亮是他不適應的,他下意識地又閉了下眼,半晌後睜開。
夕陽依舊在。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強撐著疼痛爬起身,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條黃土小道旁,四周是漫無邊際的原野,哪裏還有什麼離陽殿?
此時是日暮時分,天邊彩霞漫漫。小道上沒有行人,世界仿佛靜止了一般,沒有一絲聲音。
小道旁,靜謐的河流在夕陽晚霞之下,泛著粼粼波光,安安靜靜地流淌著。他剛才躺著的地方有一大灘粘稠汙穢的黑紅血漬,估計是自己留下的。低頭一看,身上衣不蔽體瘦骨嶙峋,露出來的肌膚上有不少鞭痕刀痕。頭上仿佛有什麼東西流下來,他伸手一擦,全是血。
踉蹌地走到河邊,他看見水麵上映出一張髒兮兮的臉,血跡和泥土縱橫交錯著,難辨眉目,額角上一個拳頭大的血紅的窟窿,還有鮮豔妖異的鮮紅汩汩地向外淌著,沿著小小的臉頰淌到地上。
雖然遍體鱗傷,但也很容易辨出,這是個十歲左右男童的身貌。
正是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樣。而此地,若他記的沒錯,是唐夏兩國交界之地,距離他的故土楚國不止千裏之遙。這一年,他隨舅舅封杞外出遊曆,路遇截殺,舅舅為了護他而死,他拚死逃回楚國,迎接他的卻是母後畏罪自盡的消息,他也被囚禁起來,此後再沒踏出過離陽殿,一生永無翻身之日。
夕陽這樣耀眼,這份溫暖讓他忘卻了身上的疼痛。那些透骨絕望的前塵過往,也仿佛離他遠去。頭頂天空遼闊浩渺,何其有幸,他竟得重生。
“喲!這小子竟然還沒死!”
粗野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寧靜。元羲不回頭也知道,是那群殺手去而複返,來割他首級的。
六個魁梧彪悍的黑衣殺手,對付一個十歲孩子未免過於興師動眾。然而公孫家為了元羨,對他向來不惜一切手段,趕盡殺絕。腳步聲如死神一般逼近,他一刻也沒有猶豫,噗通一聲,一頭紮進了水裏。
他水性極好,前一世也是這樣躲過了追殺。一路順流而下,他感到後麵追逐的人越來越遠了,仍然不敢放鬆地遊了很久,才敢露出頭。
他沿著山野小路往前,不知過了多久,路邊漸漸有了人煙。路人看見渾身是傷的他也不過瞧一眼罷了。這個年頭,到處都在打仗,流浪的可憐人到處都是,平頭百姓個個自顧不暇,誰都沒有多餘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