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的月光鋪滿了圖門江的江麵,江水墨色烏亮緩緩向前推進。江岸是蒼莽而一望無際的荒涼,風推動細碎的小石子在地麵滾動,有一兩顆跌落江中的聲音,也被風聲淹沒了,嗖嗖的響聲,似乎是鞭撻江水前進的無形長鞭。深秋以來,很少見這樣大的風了。
劃破這表麵寧靜的江水的,是一群回遊的大馬哈魚。它們越過太平洋的浩瀚,一路披荊斬棘到此,約是精疲力竭了。中間一尾渾身發紅的更是虛弱,它遊在魚群的最末端,尾鰭擺起來尤為吃力,腮的開閉節奏也慢於其它同伴。
這看起來像是不同的紅大馬哈魚。
隻是,這隻可憐的魚兒,似乎隨時都要死去,它的眼睛蒙著一層乳白色混沌的翳,渾身的鱗片也並不泛著健康的紅色光澤。寄住的海虱在它的身上留下凸起的黑色皰疹,這皰疹看起來堅硬,並在慢慢地腐爛。
在成群的馬蘇大馬哈魚中,這隻紅大馬哈魚是那樣的突出醒目。然而在成群成年的回遊魚中,它又是那樣衰老病怏。
我聽說,大馬哈魚的回遊是天生的,準確的。那麼促使這隻大馬哈魚越來越遠離故土的,是魔法嗎。
苟延殘喘的紅大馬哈魚隱匿在魚群中,就像魚群隱匿在江水中,就像江水隱匿在荒原中,鮮明可見,卻又難以分辨,這難分辨如果總是對後者來說的話。
風越刮越大,魚群的前進更加困難,江岸的小石子混著塵土,被風卷到半空中,又落下地麵鋪成一個漩渦狀的圖案。風吹送來如絲如縷的黑色烏雲,這些雲,漸漸多了。
不到傍晚,天已經完全黑了。風推動玻璃細密地撞擊木質窗框,連成一片嗡嗡聲,又被厚重的舊絹花布簾掩住,隻是剛剛結束了同父母的爭吵,在這安寧中才依稀分辨些許。
窗布簾並沒有完全地掩住,留出些縫隙正好看得到窗外月色。月亮盤圓又明潔,亮堂堂的就像幕布,而那些行蹤不定黑色的煙雲,就像穿梭在幕布上的皮影。
我並不是為了看著景色才向外張望的,父母的爭吵,三人的混戰,讓我力不從心。爭吵或許也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都盡管沉默著。
母親裹著金線繡花的馬甲坐在床邊,她沒有穿內衣,下垂的幹癟的乳房被馬甲遮擋起來,隻露出兩隻白皙滾圓的胳臂,斜眼瞪著父親嘴中的時亮時滅的香煙,或者說,她瞪著脫光了頭發的光亮的父親的額頭,或者說,她瞪著肩頭露出毛線頭蜷縮得像一隻凍傷在牆角的老貓一樣的父親。我不知道她在瞪著什麼,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縷縷的煙香從父親嘴裏吐出來,這是屋子裏,唯一的活物了,朝著漆黑的另一間屋子飛去。
我家的結構是有些古怪的。整個屋子,如果是掀開了房頂看,便是將四方的屋子割成了整齊的六塊,豎著的三個方塊連通。推開門便是一眼望得到最裏間,而走進最裏間時,會經過我的臥房。
說是臥房,也太簡陋了些,沒有窗戶,隻容得下一張單人床,和單人過的通道。我想沒有窗戶的房子定然會藏著一些戾氣無法散去,可父母說,當這一間作為通到裏間的過道,戾氣便都被過往的人帶走了。所以,裏間就是客廳間。
我約摸感到窗外有劈啪的雨聲,然而這時,烏雲已經完全遮住了月光,外麵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
這時我似乎聽見,有微弱敲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