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越進了前堂,先取下腰間銅弩,又將半幹半濕的布衣盡數脫下,頓覺全身輕鬆許多,便赤條條坐在地席上,他環顧一周,見後室門上有一副垂幔,起身一把扯了下來,擦拭身上和銅弩上殘留的水漬。
門外一人高喊:“送水來也!”一行幾個青衣,絡繹不絕,依次把浴桶、冠服、帽飾、鞋、皂角、刀剪、篦梳等物一一搬進,在前堂空處仔細放好,隨後又進來另一撥青衣,為浴桶內加入冷熱水,這才齊齊撤下。
鬼越用手探探水溫,微感燙熱,在這隆冬時節正是合適,略不遲疑,踴身跳入桶中,他自幼出沒南方山野,數十天才以冷泉冷水擦洗一次,跟著楚人商隊一路北來,雖被卞莊子說過多次,也隻是用冷水多洗了幾次,到了楚地,還不覺天氣寒濕,生平第一遭泡入熱水之中,熱氣氤氳,通體舒泰,頓時天旋地轉,好似墜身醉夢中。
“公子。”一聲低喚悠悠飄入耳中,鬼越略略抬起沉重的眼皮,隻見霧氣朦朧之中,托出一位嫋娜綽約的華服女子,肌膚勝雪,如芙蕖之映朝日,蠻腰堪握,若弱柳之臨秋水,嬌容勉力擠出一絲笑意,卻難掩眉宇間悲涼之色。
鬼越心中並無任何男女之妨,一瞟頓感驚豔,精神一振,直勾勾看去,此女姿色之美不在羋婧之下,且看去約摸十七八歲,更顯婉轉嫵媚,尤其一股弱質之姿的楚楚風韻,惹人心生憐愛,答道:“我可不是什麼公子,隻管叫我鬼越,你來有何事?”
女子微微一福道:“羋姚奉命伺候公子沐浴更衣。”說完款款走近,捏起掛架上的絹布,浸入水中,纖纖玉手在鬼越赤條條的身邊輕輕拂動。
鬼越被她走近,頓時覺得自己矮了一截,心底從沒有過的竟然生出一絲怯意,羋姚手捏的那匹絹布漾在水中時不時搔到臂膀上,他想到二人肌膚相距不過咫尺,隻覺一股熱流從肚臍處直竄而下,兩腿間沉睡已久的欲望被瞬間喚醒,蠢蠢將動,連忙沒話找話道:“怎麼你也姓羋?”
不見回答,鬼越轉臉看看她,羋姚輕咬下唇,隻把俏臉輕搖,便用絹布擦拭鬼越的肩背,被她柔嫩微涼的指掌直接觸摸,鬼越渾身一個冷噤,隻覺得對方纖手所過之處一片酥麻,幾乎連骨頭都要軟化了,從未料到男女接觸竟是這般奪人魂魄的滋味,正在神思不屬,隻聽羋姚問:“公子是有多久沒沐浴過了?”
鬼越低眼一看,清澈的水已經染上一層灰蒙蒙,哈哈一笑:“我是山裏出來的,二十天洗一次冷水澡,今天是第一次洗熱水,沒想到熱水浴原來這般舒服。”
羋姚以為他調笑自己,臉上飛紅,哂笑道:“那不是十多年都沒齊整沐浴過?隻怕八百裏雲夢澤的水都洗不淨呢!”
鬼越毫不害臊,笑道:“那就不叫沐浴了。”
羋姚追問道:“叫什麼?”
鬼越用手比了比道:“叫黑魚。”
羋姚似笑非笑,挽起袍袖,緊捏絹布就朝他胸前擦去,鬼越暗叫一聲:“我的天呐!”對方溫軟香熱的身軀倚在自己肩背後,秀發鬢角貼著脖頸,宛如被這嬌弱的女子擁在懷中,這羋姚低垂玉首,擦拭甚是仔細,虧得浴桶內水已渾濁,否則自己身下醜態怕是一覽無餘了。他殘剩一點清明,連忙問:“你時常這般為男子洗浴嗎?”
羋姚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自淪落官奴以來,立誓絕不委身侍奉世家貴族,幸遇伍員公子,並不為難我,縱有差遣,也多是陪酒飲宴,鳴鍾起舞,從不違逆我心意,讓人染指我身,方才我聽人說縛龍台來了一位年紀輕輕的南方客人,一則好奇來看,二則也不算背誓、三則嘛……便厚顏自薦來侍奉於你,是以我此前從未為男子洗浴,公子滿意否?”
鬼越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語般道:“莫非你這樣的就是什麼處子?”
羋姚聽得真切,羞得滿臉通紅,好似要滴出水來一般,輕輕地“嗯”了一聲,把下頜都要埋到胸口去了,旋即她似乎鼓起勇氣一般,努力抬起頭,蹙眉直視鬼越道:“你遠來不易,奴就舍身侍奉你這一遭,好教你黃泉路上,有個念想。”微一遲疑,探手就朝他腰下摸索過去。
鬼越不明就裏問:“什麼黃泉路上?”還在思索,猛然下方狂潮襲來,全身劇震,腦海裏“轟”的一響,猶如被青天上一道閃電擊中,暗呼:“完了!”整個人軟塌塌、綿軟軟的掛在浴桶上,神色呆滯,整個人一片空白。
羋姚忍住滿心羞怯,專心細致為他摸索擦洗,沉默了好一陣,軟唇貼著他的耳廓,吐氣如蘭,聲若蚊呐說:“你可知道,自伍員公子張掛懸榜以來,所有入住縛龍台的人,除了寥寥二三子,其餘的都被投入了鼉龍池。”
鬼越茫然一應,隨即回過神來,追問:“那個伍員公子憑什麼這麼強橫?”
羋姚搖搖頭,收回玉手,擰幹絹布,擦拭自己的手臂,鬼越看著她的青蔥玉手,想到方才滋味,不禁又是一陣心顫神搖,油然生出戀戀不舍之意。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精舍外人影晃動,石龕內點起了燭火,一撥青衣絡繹進入前堂,各自抱華服、掌銅燈、端炭盆、擎食盒、奉餐具、拿酒卮、提銅卣,在堂中的幾案邊放好燒得正旺的炭盆,點亮那盞鎏金人擎銅燈,鋪放好一應器皿、酒食,這才放下精舍門宇處的垂幔、退了出去。
屋內頓時溫馨起來,一股香軟入骨的氣息彌漫開來,羋姚低頭對他道:“伍員公子待你不薄呢,有冬葵燉羊肉、燔野豬肉、煎鯽魚、炙冬筍、菰米飯,比他自己的飲食也差不了多少,公子起身用膳了。”
鬼越也不拖延,扯過絹布就自己擦拭身軀,“嘩啦”一響,赤條條直從桶內跨出,羋姚正眼瞧個通透,“哎呀”一聲驚呼,實在羞煞無地,赧顏背過身去,鬼越渾然不顧隻擦得半幹,仍拖過自己那條舊褌褲套上,舊布衣裹住,羋姚這才起身為他紮帶整裝,梳頭挽發,悄聲問:“你怎麼不穿那套新的深衣?”
鬼越垂臉一笑道:“那是你們楚人給貴族穿的,我又不是貴族,穿它幹嘛?”
羋姚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說:“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人呢,送你穿深衣華服竟不肯穿,那送你的貴族飲食吃不吃?”
鬼越一跌跪坐在幾案前,攬著她腰背讓她也坐下,隻覺身心說不出的暢快,笑嗬嗬道:“酒肉吃了,我還是我自己,新衣穿了,我就是貴族的走狗了!”
羋姚依偎在他身上,用筷子夾肉喂他,輕聲道:“你方才問我,伍員公子憑什麼就能那麼強橫,因為他出身我楚國公室貴族啊,他父親司馬大人伍奢,掌握我大楚兵權,這樣的貴族,許多人都巴結不上,你卻說不願成為其走狗,那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鬼越掀開銅卣,用力一嗅,歡喜叫道:“這是清酒!”扳到膝前,直接撈起銅勺,舀出來直接對嘴就喝,一連喝了十餘勺,大呼過癮,這才回身道:“你問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羋姚“嗯”聲點頭,說:“對啊,你不想做貴族走狗,可是放眼這天下,無論王侯將相、高人凡夫,誰不汲汲於功名利祿,你能免俗?”
鬼越臉色微紅,瞧了瞧眼前佳人,笑嘻嘻道:“你連問我兩個問題,那我先問問你好不好?”
羋姚咬著嘴唇道:“你想問什麼?”
鬼越搔搔頭,問:“剛才我問你怎麼姓羋,你沒回答,其實我知道羋姓是楚國王族的姓,可你又說你是什麼官奴,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
羋姚瞪著一雙晶瑩大眼睛,忽地漫起一層霧氣,道:“你想知道?”
鬼越想了想,肯定地點點頭,羋姚突地上半身探出,夾手拿過酒勺,毫無顧忌地舀出接唇就喝,連喝三勺,將銅勺擲回酒卣,又拿過酒卮,連舀三盞,無不一飲而盡,她斜臥在地席上,醉態憐人,笑盈盈輕言細語道:“我的確是楚國的王族,可那又怎樣?看似金碧輝煌的王宮朝堂,其實是世間最肮髒汙穢、恐怖邪惡之地,那年,有位王族,已經做到了令尹的高位,還不滿足,為了奪走本不該是他的王位,扯下自己束冠的紅纓,將自己親哥哥的兒子、那個年輕的侄子親手勒死,事後他為了祈求諸神的寬恕,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虔,他以為這樣就能驅散內心的惶恐,可是諸神無眼,昊天神廟居然送來了賀表,作為回報,他輕啟戰端,連年征伐!這樣的王族,比禽獸還凶惡,可居然能做到一國之君!在我看來,他連做人都不夠格!”
鬼越安靜聽完,問道:“你說的是當今楚王?他叫羋虔?”
羋姚側臥起來,身軀玲瓏浮凸,醉眼半睜半閉道:“還能是誰?他做了王就叫熊虔了。”
鬼越想了想又問:“那你是……”
羋姚顫聲道:“當年他勒死的侄子,就是我的親兄長!”
鬼越腦海中閃過羋婧嬌俏可人的倩影,恍然道:“原來你也是楚國的公主。”
羋姚訝然道:“你還認識別的楚國公主?”
鬼越搖搖頭,歎口氣道:“想不到你們楚人,比南方濮族部落的人還要可怕。”
羋姚歎了口氣,悲涼道:“離神越近,離人間便越遠。越是身居高位,越是猙獰可怕。”說話間,兩行清淚滑落臉頰。
鬼越心底柔情湧動,上身微傾,深深看進她幹淨剔透的明眸,問:“你不是問我,到底想做什麼樣的人嗎?”
羋姚輕輕頷首,鬼越隻覺胸臆之間陡然湧起一股豪情,脫口而出道:“我鬼越隻做所有人上人都殺不了、惹不起、管不著的人!”
羋姚破涕為笑,渾然不顧自己儀態,卻更添一種顛倒灑脫的風情,滾動起來,將頭枕在他大腿上,說:“你這懵懂無知的小子,誇下這般海口,就為哄騙我這弱女子,也不怕嚼了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