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九歌?少昊
——人有禽獸之欲,禽獸無人之惡。
第一章楚人遠來
“老殼,你腿上還沒愈合,下去就是送肉,去不得!”
鬼尤拿起那隻小陸龜,重新放在還算平整的石麵上,右手按定,眼睛依次看看眼前四人,沉聲說:“隻怪那個蛇蠍心腸的楚人費無極,自他給大頭人出了一個用奴隸當誘餌捕獵的鬼主意,把咱們這群人害苦了,一百三十七個奴隸,如今隻剩咱們五個啦。”
老殼咧起嘴,露出東歪西倒的黃牙,嘿嘿一笑道:“是六個,你那猴精的兒子也算一個!”五人臉上都不自覺咧嘴露出笑意。
對麵一個胡子拉碴、麵皮上幾乎沒什麼肉、吊著對大眼袋的中年漢子點頭附和道:“唉,鬼尤的兒子不算!他能多緩一日出獵就多緩一日!我們最後這五個人,說什麼也得互相幫扶,否則遲早輪到自己頭上。”
他旁邊一個長臉亂須的漢子仲春也慘然道:“緩得了幾日?我看都免不了,我倒不是怕死,就是想不明白,他們也是信神拜神的人,就為掙點楚人的銅錢,非就把咱們活生生往死路上趕……不說了,鬼尤,你轉吧!”
鬼尤悶頭不響,抬手將那隻小陸龜旋轉起來,滴溜溜轉了十幾圈停住,小龜微微探出小半個頭,正對著那個大眼袋的中年漢子。
鬼尤眉頭一擰,搖搖頭道:“老蟲,你三天都沒好好吃一頓,腿上的肉都按不起來了,進了洞還不是等死,你也算啦!”
此時,一個背弓箭、提長矛、身穿豹皮的精壯獵人走了過來,催促道:“你們選好沒有?危南頭人在等著呢!”
鬼尤心一橫,將小陸龜一把抄起,揣進羊皮襖裏,說:“你們進了洞一個都別想活下來!算了,還是我去吧!”
另外四人紛紛道:“鬼尤,你若是折了,你兒子怎麼辦?”
鬼尤站起身來,暗忖:我自有別人沒有的本事,能活到今日絕非僥幸,哪有那般容易折了?歎口氣說:“我不折又有什麼辦法?他還不是等著當誘餌的命!”頭也不回朝那個獵人走去。
背後隱隱傳來老蟲的聲音:“唉,不知道咱們當中,有沒有人能逃出去,囫圇活一回。”
鬼尤跟著那個獵人走到坳口上,看著雲霞染紅了半片天空,坳底那座石峰甚是險怪,峰頂生有一株大樹,秋色斑斕,蒼白的崖壁刀削斧劈一般,其上纏繞著許多藤蔓草葛,崖底雜草叢生,簇著一個深洞洞的洞口。
獵人們現祭少昊上神的儀式已畢,頭人危南回頭一望,朝鬼尤招了招手,遞給他半根烤的葛根,說:“果然還是得你去!要不要再帶幾個人墊墊腳?”
鬼尤搖了搖頭,說:“那倒不用,他們傷的傷、餓的餓,去了也是送死。”
危南咧嘴嗤笑,沙啞著聲音說:“那有什麼?少個人就給你多分點食物。你倒好有善心,反正又不是你送死,護著他們做什麼?”
鬼尤假意笑了笑說:“也不是,若帶了他們去,洞裏的東西少不得能拖了腿腳慢的去,吃得飽了,就怕再也引不出來了,那豈不是又要耽擱一日?”
危南斜著頭想了想說:“這倒是。楚人眼看就要到了,耽擱不得,你去吧!”
鬼尤剛要起身,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陪著笑說:“唉,頭人,若這回打到了猛獸,能不能多給我分些好肉?我那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
危南斜睨著鬼尤,嗬斥一聲,說:“你那個兒子,看到老子招呼也沒一句,屁都不放,整日隻知道在林子裏幹些無聊的勾當,夯貨一個!倒挺能吃肉,按說也到了當‘人餌’的年紀,怎麼不叫他自己來掙?”
鬼尤繼續陪笑說:“他這些年都在林子裏出沒,上山爬樹,習練筋骨,以後才用得著,等他練得精熟,我就讓他出獵,現在怕他一上來本事不濟,嚇破了膽,白費部落裏這些年的喂養。”
危南不耐煩起來,擺擺手說:“和危鬥同歲,一般從五歲開始練,還沒精熟?我看你能護到幾時!還不快去,楚國人說到便到。大頭人罰我,我也叫你掉層皮!”
鬼尤坐起來欠欠身,拿起半截烤葛根,又咬了一口,丟在地下,翻身跳起來,溜下坳口去了。
此時老殼、老蟲等四人也走了過來,他們一天隻吃得到一頓生食,長年累月忍饑挨餓,看見鬼尤丟下的烤葛根,個個眼裏放光,一起撲過去撿拾。旁邊閃出危南的兒子危鬥,當先踢翻兩個,雙手一邊拎起一個,如拎雉雞羊羔一般,將四人丟下坳口裏去,罵罵咧咧說:“你們幾個吃白食的,想什麼美事?都給我去洞口外等著,鬼尤出來時,一起給他墊腳!你們四個沒了,也抵不得他一個!”
危鬥眼看著鬼尤已經走到洞口,趴到父親身邊,翻腕拔出腰間的石磨短刃,握在腕後,不忿地說:“父親,你怎麼答應鬼尤多給他好肉?休聽他胡言亂語,鬼越那小子可不是什麼本事不濟,平時裝得那個樣子,其實陰險得很,多吃好肉,怕是以後越發要長本事了!”
危南半眯著眼,失笑說:“一個獵奴的兒子,早晚也是獵奴,指不定哪天就是個死,還能長出多大的本事?”
危鬥咬著牙恨恨地說:“他老子護著他,不讓他出獵不說,就連藍朵也護著他,幾番我想教訓他都被這妮子給擋著了!”
危南拍拍兒子肩膀說:“放心,一個小獵奴,藍朵護著他,就跟護著小羊小兔沒什麼兩樣。你此番再立一功,我升你做小頭人,隨你擺布他父子,大頭人也護不著!”危鬥一聽,點點頭,一臉釋懷的笑意。
秋風蕭瑟,鬼尤裹了裹身上黒舊的羊皮襖,眼尾一瞟,坳口下的坡上,老殼老蟲等四人褐衣褸襤、躬著身軀小心翼翼地銜尾跟來,危南危鬥等人都伏在坎後,絲毫看不見,他喟歎一聲,朝四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站在原地不動,隨後挺身踏進洞口,迎麵一股陰寒割麵,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鬼尤一吸鼻子,有股腥味難當,彎下腰,將草鞋重新綁緊了些,餘光瞥見石壁下散落著幾塊骸骨碎片,上麵還粘著些殘剩的筋肉,瞧不出是動物還是人,他已是狩獵老手,渾然不怕,抄起一塊石頭,貓著腰朝內挪動。
眼前漆黑一片,鬼尤屏住了氣,腳下沒有一絲聲響,洞內地麵逐漸向下,血腥氣越發濃烈,等到空中飄來溫熱潮濕的氣息,遂搓唇發出一種抑揚頓挫的低沉嘯聲,片時,前麵也隱約傳來同樣的嘯聲,似乎在應答著他。他心裏亮堂,這分明是一頭小老虎。
鬼尤口中的低嘯聲不停,又趨前幾步,蹲下身來,探出手臂,撫摸到一片毛茸茸的東西,血肉在皮毛下柔軟搏動,霎時,黑暗中亮起兩盞明晃晃的光球,饒是早有準備,在老虎的注目下,鬼尤心底仍不免微微發怵。
一人一獸用這種嘯聲一唱一答,似乎在交流著什麼,老虎不時還用它的腦袋磨蹭鬼尤的手臂,甚是親昵,鬼尤得知這頭老虎才僅三歲,剛離母獸獨立不久,心下惻隱微動,旋即想到自己若不引出這隻老虎,如何向危南交代?如何掙得今天的食物?
由不得他踟躕,鬼尤便拍拍老虎頭頂,站起身來,擰腰將手中的石塊拋出洞口,回頭用嘯聲示意小老虎:自己已在洞外備下許多鮮肉。
窸窸窣窣的磨蹭聲中,小老虎懶懶地爬起來,緩緩朝洞口踱去,它瞧見洞口外的老殼等人,回過頭看看鬼尤,放聲長嘯,振得整個洞**嗡嗡回響,鬼尤耳朵內猛一陣顫動,這是小老虎歡欣的嘯聲。
鬼尤當先飛奔起來,他腳下極快,眨眼衝到洞口,小老虎也銜著他小跑起來,一出洞口,鬼尤猝然一折身朝右奔去,小老虎不跟著他,對準老殼等人疾馳撲去,四人一起發聲喊,各自朝後奔命。
老虎猛嘯一聲,震蕩山穀,尾巴一擺,騰身躍起,眼看就要將一瘸一拐快走的老殼撲倒在地,鬼尤遠遠聽見坳口上方傳來“嗖”的一聲弦響,一枝石鏃彩羽箭正中老虎胸口,老虎從半空中仰麵倒栽下來,翻滾一圈,旋又掙紮站起,腳步有些蹣跚,老殼趁機連滾帶爬溜上小坡,同一時間,一人從坳口處閃電般衝下,如同一隻豹子般逼向老虎,腳蹬鹿靴、身穿皮裘、口銜石刃,一臉殺氣充溢,渾身肌肉暴突,正是危鬥。
小老虎胸口中箭,搖搖頭,定定神,但見對麵一人逼來,怒不可遏,咆哮一聲,迎了上去,尾巴猛地繃得筆直,後腿立起,上半身張牙舞爪撲向危鬥。
危鬥夷然不懼,在飛奔中突然一貓腰,從老虎爪下肋側鑽過,腰胯一擺,飛身攀上虎背,雙腿緊緊夾住虎腰,左手牢牢扣住虎背上的軟肉,騰出右手來,嘴裏吐出石刃,順勢一抄紮入老虎後頸。
小老虎慘嘯一聲,人立起來,危鬥支撐不住,掉落虎背,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老虎口鼻內鮮血肆流,扭身朝他撲來,危鬥驚呼連連,朝後挪動,“嗖嗖——”遠處飛來兩枝彩羽箭先後釘在它麵前,箭尾“嗡嗡”直顫,老虎連忙刹住身形,不自覺昂首看了看站在遠處的鬼尤,掉頭夾尾狂奔而去。
鬼尤見老虎朝他望來,心中惻然,又有些愧疚,連忙別過臉去,不敢迎接老虎的目光。
趴在坳口後麵的危南見眾獵人連射三箭,竟殺不得小老虎,有些羞惱,怒罵一聲,彈起身招呼所有獵人追擊野獸。被老虎掀到在地的危鬥也翻身躍起,漲紅了臉,嗬斥鬼尤等人餌追逐老虎。
鬼尤回過神來,招呼老殼等人,一起銜著小老虎逃走的方向追去,危鬥一人當先,領著一行人一前一後在密林中飛速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