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甚分明的斑駁銅鏡中映襯著一張俊逸至極的臉龐, 一對長眉斜飛入鬢, 鼻梁挺直, 菲薄如花瓣般的唇微微抿緊, 原本過於精致絕倫而顯出些許陰柔感的麵容因為那一雙明亮通透, 神光內斂的眼眸多出幾分朗朗浩氣, 並不至於模糊了性別。
不知是否思及何等憂心之事, 鏡中人斂目垂眸,蝶翼般濃密纖細的眼睫隨著他的動作輕顫著,與其蒼白病態的膚色相承, 頓生不勝之態。
身為男子,這樣悲涼哀戚的神情出現在其臉上,卻絲毫不顯違和或是造作, 隻如渾然天成般, 叫人心口疼痛,恨不得獻上一切好讓美人展顏。
顧長離懶洋洋地撐著下頜, 沒個正形地軟倒在妝台前的座椅上, 搖搖晃晃著身體, 最後似是無法般一頭磕在了紅木雕製的台案上, 額頭上包紮得嚴實的繃帶一觸硬物, 又是生疼生疼起來。
這股痛楚由肌膚上蔓延, 滲透,細水長流般漸漸滲入肌體,內腑, 最後凝結在左胸口的那一處地方, 冰冷徹骨,仿佛盤踞的長蛇。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不舍,又仿佛釋然。
得了。
顧長生歎了口氣,在心裏告訴自己。
在哪活不是活呢?
他的心理建設還未做足,耳旁便傳來一陣木門被推動時響起的咯吱聲,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瘦小少年端著擺設著白粥小菜的木餐盤,正從門後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
少年一見那道纖弱修長的身影生無可戀般地倚在妝台之上,月白的長袖委頓垂地,惹了塵埃,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一日的慘烈決絕,披散的墨發,蒼白的麵容,還有蜿蜒其上的,灼熱得幾乎燒傷眼球的殷紅……
身體劇烈抖動了下,他幾乎握不住手上的物什。
“少爺!您莫要再做傻事!!”
匆匆把物件往桌上一擺,少年想也沒想幹脆朝地上一跪,一下又一下,磕頭如搗蒜。
他的手攥得極緊,用力到稍長的指尖已經深深嵌入掌心,已經有細小的血絲漸漸滲出,但是他並沒有覺得有多大不適,應該說,有另外一種情緒已經完全占據他的精神,心靈,思維……一切的一切,沒有多餘的空間留給其他。
那是悲哀。
莫大的悲哀。
無能為力,袖手旁觀,屬於弱者的悲哀。
“……我曉得了。”
顧長離並沒有回頭,他隻是抬眸冷冷地打量鏡中的自己,語調沙啞而低沉。
“我暫時還拿不出勇氣再死第二次。”
少頃之後,確認那端來飯菜的小童確已離去後,之前還表現地死氣沉沉的男人忽然脊背一震,以一種足以讓旁觀者瞠目結舌的速度完成了站起→接近八仙桌→坐下→拿起碗筷一係列動作,那副生龍活虎的模樣與不久前對比,簡直判若兩人。
“再怎麼想不開也不能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哪怕是一頭撞死也比活生生把自己餓死好。”
一邊念念有詞地嘟囔,另一頭也沒忘了眼下要緊的活動。
雖然因為這具身體的原主正處於大病初愈的關口,羸弱的身體和同樣殘破不堪的脾胃受不了太過油膩或是滋補的食物,所以下仆按照醫囑隻備了些清粥小菜,油星都少得可憐,可這也耐不住數日以來滴米未進導致的如狼似虎的胃口,一口下去就喝掉半碗粥的顧長離捧著青瓷碗,那緊蹙的眉頭,發紅的眼角,顫抖的雙唇,簡直比發現自己一覺醒來就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年代,成為一名除了相貌之外同樣陌生的男子的時候還要心潮起伏,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