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2)

“放舟千裏淩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複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索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這一首《水龍吟》詞,乃兩宋之交的詞人朱敦儒所作,道的是家亡國破、英雄無覓之意。朱敦儒,字希真,生於北宋神宗元豐五年,當其年長之時,宋朝北有金國,西有西夏,連年興兵南掠,正是強虜壓境,國勢衰微。朝中權奸當國,名將逐斥,仁人誌士之輩濟時有策,無由傾訴,最終於宋欽宗靖康三年,為金國所滅。朱敦儒感於國事,憤而退隱,泛舟歸隱之時,便寫下這首《水龍吟》,作為“靖康之恥”的紀念。詞中借三國時諸葛、孫皓之事,證諸其時宗澤、李綱之實,寓古諷今,滿腔怨憤,躍於筆端,而“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之情,又是溢於言表。

南宋臨安城南的一座小村之中,一人正自低聲吟哦,聊以自遣,所吟誦的,便是朱敦儒的這首《水龍吟》。

這時是宋度宗鹹淳年間,金國之滅已百餘年之久,朱敦儒也早已逝世,但金國之患方去,蒙古雄起漠北,吞夏滅金,早有混壹天下之誌,是時更出兵南侵,逐步蠶食南宋疆土。南宋朝廷偏安江南,國勢日下,政事日非,眼見國破之時已指日可待,這便難免報國之士要發“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悲吟梁父,淚流如雨”之歎了。

該處是城外小村中的一家小酒店,店外青旗高挑,擺了幾張桌子,坐著幾人喝酒。其時已值初秋,浩浩蕩蕩的錢塘江水悄然流過,水色泛空,與天邊的一抹斜陽交相輝映,頗現蕭條之色。

低聲吟詠的是一個中年儒生,約莫三十餘歲年紀,頦下蓄了一束短須,相貌甚是清雅。他身後站了一名十五六歲的書僮。那儒生吟罷此詞,歎了一口長氣,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寂寥鬱悶之意。

左首桌上的一名中年漢子笑道:“這位仁兄長吟這首水龍吟詞,想必見識大非凡庸,但不知於今日之事有何見解?”這人腰間懸了一把長劍,自斟自酌,頗有豪俠氣概。他酒量甚宏,問這話時,已喝了十多碗酒,卻仍神色如常,言笑自若,隻是臉上帶著幾分酒意,側目斜睨,頗含笑謔之意。

那儒生道:“蒙古人淩我太甚,朝廷卻任由賈似道等人專權妄為,方今之事,國破已在眉睫,又有什麼可說的?”那人笑道:“好,說得好。然則前朝徽宗欽宗兩個混帳皇帝,仁兄又如何品評?”那儒生不答,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向身後的書僮道:“僮兒,咱們這便去罷。”取了一錠碎銀,放在桌上,跟著站了起來。

那中年漢子道:“且慢。方才我見仁兄出言不凡,是以出言小試,失禮之處,還請勿怪。仁兄若不嫌敝人粗俗,便請坐下一敘如何?”那儒生一怔,含笑坐下,問道:“仁兄要敘甚麼?”那中年漢子心念一動,問道:“在下呼延瑨,敢問仁兄是否姓文?”那儒生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從驚疑轉為淒清,說道:“呼延兄猜得不錯,小可正是文天祥。”

呼延瑨道:“在下原本是胡亂猜測,卻不料果然是理宗朝的狀元,失敬,失敬。”說著站起身來,抱拳行禮。文天祥還禮。坐在右角桌邊的一人兩眼向天,眉宇之間頗有憂色,右手三指挾住酒杯,卻半天仍未去喝它,這時聽得“文天祥”三字,也是神色一動,向那儒生看了兩眼。

文天祥道:“呼延兄多禮了。在下稍識藝文,才疏學淺,狀元二字,實是僥幸得來,呼延兄以狀元相稱,教天祥如何敢當?隻不知呼延兄何以猜出是文某?”

呼延瑨道:“近日得聞文兄受權奸賈似道排擠免官,心下頗感意外,再說以文兄這等風采,天下間能有幾人?小弟因此便猜出是文兄了?”文天祥苦笑道:“天祥氣度凡庸,形容猥瑣,何風采之有?呼延兄謬讚了。”又道:“這是文某第三次身受貶斥,倒也看得慣了。第一次是鹹淳元年,被台臣黃萬石以不職論罷;第二次是兩年後被台臣陳懋欽奏免;這一次又是被台臣張誌立上書奏免……”說到這裏,微微一笑,笑意卻甚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