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堂如傻子一般愣住了。
他並不想表述那個意思，出口的卻是那樣的話語。他回過神來，想要道歉，卻聽得她說話，聲音不再那麼激動：“雅堂，那些孩子們，雖然舍不得，但我已經顧不得了。懇求你，幫我照顧他們。如果可以，以後我會回來接他們走的。”
他想說，你若走了，我就將那些孩子全部拋棄，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做不到的。
再抬眼，林君悠已經摔了門奔了出去。
他有一種萬丈紅塵都離他而去的錯覺。
林君悠抱著平安，疲於趕路。車終於出了徽省，開入了上海，因為已經預定了軍列，要在上海停留一個時辰。年初時候上海就已經被日本人進攻，經曆了淞滬抗戰，上海各處已經有狼藉痕跡。軍用卡車也到處轟隆開著，都是印著日本的標誌，上麵插著的也是鬼子的日章旗，日本兵拿著長槍也滿大街地巡邏著。
她站在月台上，寒風瑟瑟吹起了她的大衣。她攏了攏衣領，那明亮的白色皮草，也掩不住她臉上的風霜疲憊。
唐子傑去買個熱騰騰的燒餅，遞給她，她卻沒有食欲，隻是心焦氣躁，恨不得能夠長出翅膀，飛到他身邊。可現在戰事緊張，哪裏會有飛機容她坐？
緊趕慢趕，到達東北卻已經是三天之後了。這裏冬日的寒冷，自是不用說，凜冽的風刮著，仿佛整張臉都能結成冰。趕到醫院，正是黃昏。這些天的勞累，她已經兩眼昏花，卻強迫著自己撐下去，上樓梯的時候，幾乎是憑著毅力在爬，到了拐角，她一個趔趄，幾乎就要摔倒，幸得唐子傑抓住了她的手腕。
護士在眼前來來往往，所有都是腳步匆匆。她一路上隻祈求能快些見到他，能夠快些見到他。然而到了病房門口，卻又害怕打開這扇門，她隻害怕一打開這扇門，看到的他，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他。手扶住門把手，卻顫抖著，終究是心一橫，打開了門。
她曾預想過最壞的可能，大不了是他死了，大不了是她去陪他。或者他手沒了，腿斷了，癱瘓了，她都想過。她想，無論他成什麼樣子，她都不離開他，一輩子照顧他。
但真正見到這番場景，還是抑製不住，她腿一軟，幾乎就要跪下去。
她不敢相信……她怎麼能相信，那是阮承川？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白色的床單顯得他又黑又瘦，不是黑，那是鐵青，極為鐵青的臉色。額上一圈紗布，從那紗布裏，隱隱能看出一層粉紅來，從脖頸到胸口，渾身上下插滿了粗粗細細的管子，他原本就是清臒挺拔的樣貌，這下子簡直要抽了條，英俊的五官也更加分明瘦削，宛如刀刻。
呼吸機的透明罩子明明那麼小，比她的拳頭都還要小，卻一下就遮住了他的半邊臉。挺拔的鼻梁上是一片陰影，他的睫毛很長，微微顫抖著，宛如蝶翅，這才能稍微看出先前英俊的輪廓來。
意識朦朧間，她想起那日在外灘見到他演說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的他，龍章鳳姿、倜儻卓然，藏青呢質的戎裝，胸前的三色領章與肩上的五色軍徽相印生輝的，皮膚白皙、五官明朗，整個人溫潤如玉，帶著一種運籌帷幄、俯瞰眾生的氣度！
還有他來看她演出時候的樣子，雖然是憤怒之極，卻也依舊是霸氣凜然的。
再後來，他們重逢了，她住在上海行轅的時候，他對她，是體貼入微，而又親切和藹的。
還有他監督平安吃藥的時候，眉目裏、嘴角上，都是滿滿的笑意與寵溺。
他說：君悠，我愛你。
他說，以後啊，我一定要去香港找你。我們再生六個孩子，老大已經叫平安了，那老二叫吉祥，老三叫如意，老四叫金玉，老五叫滿堂，老六叫國泰，老七叫民安。
他還說，好事多磨，我們磨得太久了，我們會幸福的。
……
她蹲下身來，手觸摸著他的眉，他的發，在他的耳邊，輕輕呼喚他：“承川。我來了，我回來了，我來看你了。”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她眼淚簌簌下落，她的腦袋靠著他的胸口，那裏輕微的心跳，讓她突然安定下來，她柔聲說著，“承川，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跟我說說話。你不說，我們會幸福的嗎？我來了，天涯海角，我跟你走，求你醒醒，瞧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