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李譚然看著滿天雪景沉默,素白的雪花落在她身上,轉瞬融化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她終於開口說道:“我年初看到沉姍畫的那幅《徐師教學圖》,驚訝地發現她也老了,於是越發後悔內疚,這種情緒一直在折磨著我,經久不散。”
《徐師教學圖》是謝沉姍在從北地回來後,回憶當初徐幽水教授他們正氣時候的音容笑貌,而創作而成的一幅畫,畫成之後就掛在了鳳岐書院的禮堂,大家進出都能看見。但是李譚然卻自此之後再也不進禮堂一步,季沁以為她還在刻意回避,卻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以前幽水讓我問你,是否還記得當初秉燭夜談,東湖泛舟的日子,你避而不答,究竟是為什麼?還有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不能告訴我嗎?”
李譚然閉眼沉默了片刻:“惟願正氣軍此行能令她魂魄安息。此事你若想知道,說來無妨。”
李譚然和徐幽水相識於清郡李家,李家乃是世家出身,李譚然身為嫡女,身邊必須得有大丫鬟隨侍左右,但是這些大丫鬟總是不合她心意,被她找各種理由換掉,直到徐幽水出現。
她被嬤嬤領進來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單薄瘦弱,手臂像是一根柴火棍,似乎隨時都會折斷,這令她顯得格外乖順,甚至有些怯弱。這點讓李譚然格外滿意,在人群中一眼就相中了她,李譚然單純地以為這種丫鬟肯定最好拿捏,熟料卻招惹了一個□□煩。
主仆兩個相處第一天,就大打出手。
而且養尊處優的李譚然,居然落敗了……
她抹著眼淚在一旁抽噎,威脅要告訴母親,徐幽水在旁邊看著她哭了一會兒,遞給她一個洗的幹淨的破舊帕子:“別哭了。”
“混蛋!哪有丫鬟打主人的!?我才不要你這種丫鬟!”
“若不是你欺辱我,我也不會動手,誰知你如此不堪一擊。”徐幽水冷漠地解釋。
李譚然撇了撇嘴,不說話了,但是眼淚繼續往下掉。
“別哭了。”徐幽水有些頭疼,“你床底下放著一隻機關獸半成品是不是?”
李譚然頓時忘了抽噎,警覺地看著她。她父親出身儒家,比較排斥墨家,可是她身為父親的女兒,卻對墨家知識極為狂熱,惹得父親大為不滿,她隻好偷偷學,偷偷做。但是一旦被父親發現,輕則關禁閉,重則挨板子……
“剛剛不小心看見的。少了兩個齒輪,你做不出來,對不對?”
“……對。”李譚然打了個哭嗝。
“我幫你做,你不許哭了,也不許找主母告狀。”徐幽水做了個劃拉脖子的動作,“否則我們兩敗俱傷。”
李譚然又被她氣得想哭了,但是抹著眼淚想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她。
過了好久她才知道,當初挑選大丫鬟的時候,說是她挑選徐幽水,倒不如說是徐幽水挑中了她,故意裝出了那副纖弱好拿捏的樣子,吸引她的注意力。徐幽水渴望知識,渴望力量,在這個知識被壟斷的時代,唯獨一個世家嫡女的主人才有可能給她帶來她想要的一切。
說白了,徐幽水隻是想利用她。
徐幽水很快修理好了李譚然的機關獸,並且對其進行了改進,這看得李譚然瞪大了眼睛,對她敬佩不已。後來她慢慢發現,自己這個大丫鬟對於諸子百家似乎都略通一二,尤其擅長墨家機關術。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她是有師父的,隻是她師父行跡太過飄渺,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待。
李譚然雖然驕縱,但是秉性善良,很快接受了徐幽水,與她同吃同住,還帶她去家中藏書樓看書,常常一泡就是一整天,遇到不會的語句,李譚然就去詢問她父親,然後回來講解給徐幽水聽,若是不方便詢問父親的,兩人就偷偷跑出府中,步行數數十裏路,去向太學夫子、隱士、道者求解。
李譚然年紀小,若是她走不動了,徐幽水便背著她,一路將她背回家裏,往往這個時候,她早就趴在徐幽水肩頭睡得口水橫流。她一覺醒來,便發現兩人和衣躺在一起,枕著書本,滿臉疲憊,卻又格外滿足。
後來,李譚然到了去書院的年紀,父親本來打算讓她在家中學習,由他親自教導,李譚然卻不願意,執意要去考太學,父親拗不過她,隻好答應給她寫推薦函。
太學是允許帶伴讀的,徐幽水身為她的伴讀,便正大光明地進入了這座王朝的頂尖學府之中。
當時的東湖之上書聲琅琅,燭光之下墨香醉人,讀史三千年,悟道九萬裏。那便是她們最快活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