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亥時,終得從一日的撫琴弄曲中脫身,疲乏的很,本應是回屋室休憩。可在邁出儀婷軒的那刻,看到盡是被白雪覆蓋的一切,洋洋灑灑飄了一天的雪還是累了,索性停了。我不禁改變主意,移步向平陽侯邑少有人問津的一處院落。
此刻的院落,僻靜的很,我踏在石塊砌成的過道上,輕微的步伐聲亦聽得分明。拂袖拭去秋千架上的蒙塵,俯身坐下去,讓腳尖緩緩地在地麵上劃過,以藤條為係繩秋千架隨之愜意得晃動。
十二月的天,依舊奇寒,幸得在侯邑當差,不必為禦寒的衣物憂心。今天是月中,一輪圓月,雖比不得八月十五的撩人,然在雪色的映襯下,卻也是別有一番風韻。一旁的燈座裏未有燭火燃燒著,大概是這樣的夜已經無需燈燭做伴了。簷上的靄雪應是積得太厚,斷斷續續不斷垂落,再狠命得砸在地上,我憐惜得用手掌欲接住其中的幾片。
一副略顯醉人的冬景,換做旁人,許會盡興作賦一首,於我,卻不免憶起傷心處。同樣的落雪下,六年前,家弟青兒無奈離了侯邑,兩年前,母親抱憾過世。
“父親家中,多聽嫡母教誨,也要照料好自身。”哽咽的聲音下,是一位婦人為尚六歲、還處於少不更事年齡的兒子,默默整理著著身的衣裳。語罷,那婦人側臉,擺手,示意青兒趕緊離去。青兒,是母親與縣吏鄭季所生之子,那人初與母親相愛時,全是蜜語甜言,還許諾到日後必娶其為妻。可誰他早有妻室,母親發覺後自是怨念自己太傻。鄭季又允諾收為小妾。母親想著雖委屈了自己,卻可令孩子不再寄人屋簷下,也罷了。可誰料鄭季妻乃是悍婦,母親最後的一絲卑微請求也化成了泡影。每每提起鄭季,我等兄姊四人無不痛恨其負心決絕,然對青兒,卻是百般惜愛,不忍見他受委屈。
“孩兒拜別母親。”青兒卻是懂事得很,跪地行過大禮,一步三回頭,窄小的腳印延伸了大門,腳步止步了,定是希望婦人能夠飛奔過去,將他一把擁入懷中。可是婦人隻是作回首而已。嘶鳴聲響徹耳畔,馬車的馳騁將把他帶去另一個陌生的環境,那裏,不再有母親的叮囑,不再有與兄長、為姊的嬉笑聲。
長得清秀卻已見了歲月刀痕的婦人再也壓製不住悲楚,即已痛不欲生,就幹脆伏在冰寒足可涼透全身的地上掩麵涕哭。雖輕,卻聲聲刺痛了透過屋室窗柩一角觀察過道上動靜的我們。
年齡尚小的兄長、長姊、二姊與我四人,均慌亂了手腳,沒了主意,連去勸慰母親,扶其入屋都忘了。
“親子遠離,何至不愛惜自己,要棄了性命!”
母親的身後傳來了似是責備卻帶著柔和的話音。她大驚,此人便是該侯邑的女主,平陽公主,今上的嫡女,深受帝後的恩寵,如今已是人婦,嫁與開國功臣平陽侯曹參曾孫曹壽。而她唯一的同母胞弟乃是太子,在皇家中受敬重的程度無疑又添了幾分。
“奴婢一時失了禮數,該受罰。然萬萬無棄了性命之念。”
“薄衣之人,冰寒之地,竟還扶跪痛哭,怎會是求生?”身著絳紫色深衣,白色梅花為飾邊,高貴嫻雅之氣流露無遺的婦人已立於母親跟前片刻,隨即又對著一旁的兩位婢女說道:“罷了,琳姿,汶燁,先且扶她起身。”
許是因前兩日浣衣時不慎滑倒,攙扶下,母親才得踉踉蹌蹌緩緩起了身。
平陽一麵幫著母親整了整被寒風吹得略顯淩亂的薄衣,一麵又接著勸慰道:“青兒離去,身為其母,悲痛難耐我自是了解,可你轉念想想,隨了生父,可不再為奴,總比在這自在不少,
你竟可寬心,鄭家定不會虧待了青兒。再者言,屋室內那四個孩兒可還需你照料,不可大意自己的身子。”
洋洋灑灑地一番說辭,已令母親緊蹙的眉梢有所緩解,帶著一份苦意的笑,稍稍欠身後回道:“奴婢愚鈍,幸蒙公主教誨,此時倒也釋然不少。隻是鬥膽相問,這般雪天,公主恰巧路過,可是要出了侯邑去?”
“今日我欲入宮前去拜見父皇母後,就不便與你在這過道中多耽擱時辰,你趕些入屋吧,免得受寒。”
“諾!”母親一聲應答後,平陽快步離開,隻留下了母親還依舊低頭站立在過道中,隻為目送。過了些時候,母親神色茫然得挪步轉回屋中。
“母親,青兒何時歸來?”剛踏進門檻,兄長拽著母親的衣角,即使他已知曉答案是遙遙無期,依舊含著淚珠急切得問著。
看著母親蒼白的臉頰,微微打顫的身子,我難受的建議道:“母親方才站立外頭甚久,我等還是取些熱水為母親驅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