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如今的風頭不如當年了。
兩三年前,選秀之風席卷中國,林陌名牌大學出身,卻在同學慫恿下跑去湊熱鬧,機緣巧合,竟拔得頭籌,遂簽約娛樂公司,入行發展,當時頗風光了幾個月。如今,青春仍在,花顏未改,人氣已走上下坡路,便有無數不甘心,也隻有對著青山歎息。
當年同學早已在知名公司混成了小頭目,月薪上萬,林陌不願放下身段在後輩手下朝九晚五,月薪還不夠去幾次美容院,便隻有咬牙扛住,以期有朝一日,能再鹹魚翻身。這一兩年,林陌總是在各種名牌招待會上充當陪賓,穿租來的昂貴禮服走紅地毯,在各種二流的古裝電視劇中,穿戴著奇裝異服,飾演更奇特不可理喻的女主角。
但畢竟是女主角,多少人求之不得。這次跟組到四川山區拍攝外景,製片方也算給足了林陌麵子,吃住都有專人負責,專車接送,不必與配角場工擠那後麵的客車,派給她的助理小蔣不過十七八歲,是嬌小伶俐的當地姑娘,眉目清秀。林陌沉浮這些年,看慣了世間冷暖,眉眼高低,本憐她年紀幼小便輟學出來討生活,可不幾日便看出這丫頭有心攀她的關係出頭,於是就冷淡客氣起來。
小蔣並不十分理解,猶自一味獻媚討好,外麵一陣山雨,她便連忙拿出毯子給林陌搭在肩膀上,殷勤地問喝奶茶還是咖啡。
林陌有些倦倦的,山路顛簸起伏,一彎連著一彎,劇組半舊的長城轎卡總是震得厲害,小蔣從保溫瓶裏倒了熱水,自作主張地衝了杯鴛鴦。林陌十指尖尖,雪白細膩,指甲保養得也好,不塗甲油的時候都如珍珠般閃閃發光,小蔣瞧著她慵懶地接過杯子抿著,無限羨慕。她還小,隻知浮華世界光輝璀璨,卻不知月亮的背麵,不為人知的寂寞淒涼。
林陌的手機響起來,小蔣從背包裏拿出來給她,似是無意地瞟一眼手機號碼,林陌假裝沒看到,徑自接起來,她的聲音不是典型美女那種嬌弱糯糯的軟語,而是清脆又冷淡,有種不經意的誘惑。
電話是金世宏打來的,人如其名,這人是典型叼著金鑰匙出生的二世祖,家裏生意做得很大,權勢都有,三代單傳,因此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三十幾歲的人了,仍然遊手好閑,吃喝玩樂地等著繼承家業。林陌認識他已有一年多,他倒忽然收了心專心追她,金家看重林陌的名牌學曆,又知她甚少緋聞,相對清白,便也高高在上地默許了。林陌對此相當矛盾,女演員最佳的歸宿似乎就是在巔峰時化蝶離去,隻餘唏噓,或者嫁為人婦,洗盡鉛華。她雖然活得並不痛快,卻也沒想過死,若是結婚,金世宏倒不失為最佳對象,於是便拖著與他交往。
一如既往,金世宏與她閑聊些朋友圈子裏的事,無非是誰新買了悍馬,誰在股市上賠得一塌糊塗,誰又勾上誰,誰又踹了誰,林陌隻是笑吟吟地聽著,片刻就借口導演開機掛斷電話,金世宏依依不舍,她隔著電話吻他,他心滿意足。小蔣目光灼灼,林陌實在覺得不舒服,便側過頭去看窗外。天府之國本應風光如畫,窗外卻林木森森,半明半晦,隻見山路蜿蜒,似無盡頭。
車隊駛入加油站,林陌坐久了全身僵硬,就下車活動。山林裏空氣新鮮,雲層恰好飄開,天地間頓時陽光燦爛,林陌沿著公路走了幾步,依稀看到隔離溝中有大群灰色蟾蜍窣窣爬過,不由退了幾步,花容變色,幾乎驚叫出聲。小蔣拿著兩袋話梅從便利店中出來,見狀連忙跑過來,笑著勸慰:“春天蛤蟆搬家,它們不咬人的。”
那些蟾蜍如同中了詛咒,爭先爬過公路,有汽車來往,也絲毫不知道躲閃,陽光下斑斑點點,四處都是血跡。劇組的場工們遠遠聚在公路對麵的樹蔭底下抽煙,依稀能聽見他們也在喋喋地罵著這些趕死似的蛤蟆。“怕是要地震或者發水了。”林陌聽見有人在身後喃喃歎息,悚然回頭,隻見一個高挑的男人倚著車喝罐裝啤酒。那人穿一條哢嘰色的工裝褲,登山靴,馬甲上都是口袋,皮膚曬得棕紅,大略是組裏的燈光攝像之類,他看到她在看他,便舉起啤酒,遙遙幹杯。
林陌深知,娛樂圈裏,女演員與男演員之間叫緋聞,與導演製片之間叫桃色新聞,與場工就隻能叫醜聞,這裏固然沒有狗仔記者,她也絕不想招惹是非,當下也不回應,徑直走回車裏。片刻車隊再次上路,林陌不知不覺間睡著,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幾乎落山,車子停在酒店門口,氣溫低得超乎想象,怎樣也不像是五月初。層層疊疊的山頂猶有白雪,暮色中如同一幅水墨山水。
上樓的時候,林陌在電梯裏又碰到了那個高挑的男人,電梯裏幾乎堆滿了各種器材,他本人還扛了一隻碩大的黑箱在左肩,右手拎著另一隻,腋下還夾了幾支折疊燈架,他對她禮貌地笑笑,狹小的空間內隻有他們兩人,她便也笑笑,算是回應。
他住在六層,她在八層,電梯簇新,四麵都是鏡子,還有攝頭,有種四麵八方被人窺探的感覺。六層很快就到,他開始往外搬那些器材,一隻腳卡著電梯門,林陌看他辛苦,便伸手幫他按著“開門”的按鈕,他終於搬完東西,揚眉微笑,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說:“謝謝。”
林陌點頭,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聽見他指著自己說:“孫國基。”林陌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想了片刻卻毫無頭緒,電梯已經到了八層,她踏出半步,忽然看到隔壁房門一閃,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閃進去,仿佛是導演李磊。隔壁住著的是誰?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剛剛開工就有了答案,拍攝間隙的時候,組裏的女二號韓梅公然坐在年紀足足大她一倍的李磊大腿上削蘋果,削好了就一塊一塊地喂給他吃。林陌見怪不怪,有戲就認認真真地拍,沒戲就安安靜靜地埋頭坐在傘下,看看劇本,發發短信。陽光燦爛,韓梅和男主角的戲已經走了七八次還沒有實拍,孫國基手下的小工們忙著按導演要求架設反光板遮光布,韓梅嬌滴滴地說著:“基哥辛苦了。”卻怎麼也不滿意,老覺得拍得不漂亮,小蔣坐在林陌身邊吃冰激淩,恨恨說:“小人得誌,真是不要臉。”
林陌斜了她一眼,冷笑,她想說勾引也是一種技術,勾引成功也算是一種能耐,並不是每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都可以善用天生的資本,但終究覺得羞恥,畢竟她所受的教育並不是這樣。林陌隻能板起臉來教訓小蔣:“你若想在這行做得長久,就先要管住自己的嘴。”
孫國基急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去,聽到這話側頭笑了,林陌頓覺尷尬,立刻戴上墨鏡,卻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兩眼,他今天穿了一件半舊的哢嘰布襯衫,外麵仍然套著多袋的馬甲,口袋裏塞著電工手套,寬皮帶上掛著一把多功能瑞士軍刀。小蔣已經吃完了冰激淩,她像任何普通的十幾歲少女一樣健忘,又忍不住雀躍地說:“阿昌說基哥是獲過獎的,他們那一行的名人。”阿昌大概是那些場工中某個很酷的小夥子,但就算他來跟林陌要簽名或者合影,她也不會記得的那一類人。於是假裝沒聽見,她依舊低頭發她的短信,手機這種日常科技用品的好處是時時刻刻可以幫助你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與外界隔離開來。
很快就是中午,飯店的服務生按預定送來盒飯,林陌為了保持身材一向隻吃素,還要少油少鹽,那個羞澀的小男生把特製的盒飯送到她手裏,紅著臉問她要簽名,她笑吟吟地簽在他拿來的粉紅色信紙上,他興奮地一直說“謝謝”,“我和小娟都特別喜歡林小姐”。林陌客客氣氣地跟他握手,說:“祝你們幸福美滿。”他的手指顫抖,幾乎落荒而逃。
韓梅今天的戲已經拍完,她和李磊旁若無人地親昵一陣子,便帶著助理回飯店休息。林陌又看到孫國基,並且驚訝地發現他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高,隻是四肢頎長,都是瘦肌肉,動作迅捷有力,他一個人吃兩份盒飯,吃飽了就與兄弟們滿足地在下風頭的樹下抽煙,愜意如同草原上的獅子,可導演一吼開工,便都立刻警惕起來,看上去像個獵手。
下午兩點的時候,林陌已經走完了幾場不那麼要緊的對白戲,替身武行們開始研究武打戲的拍法,林陌閑在一邊,準時收到金世宏的短信——這位二世祖起床了,吃了早飯了,大略還瀏覽過搜狐新浪的頭條,現在是聊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