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胡影男朋友傳來的那個消息,仿佛迎麵來的一頓悶棍,幾乎打得她跌倒了爬不起來。有一星期工夫,她恍恍忽忽,迷迷沌沌,心裏的天空無可抵抗地黑下來、塌下來。謠言總是最後一個傳向它的當事人,這事不用說別人早知道了。
胡影忽而平靜,靜如晴天無風的水麵,像深夜沒人行走的馬路,靜悄悄、空蕩蕩;忽而她又煩躁起來,躁得像就要爆發的火山,像滿了膛的大炮,隨時要爆炸,把一切都毀滅了。最後,她隻是哭,偷偷地哭。好在實習結束了,她有的是時間去歎氣落淚。
哭泣雖然使人悲傷,可是對於正在悲傷中的人來說,眼淚倒未嚐不像救火車噴水,會抵減傷心的程度,讓一個人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她現在的心境就仿佛大洪水退卻後的原野,說不清的荒蕪,說不清的淒涼。
她想象不出,所以欲發止不住地要想象,關於自己的謠言是怎樣地在唇舌之間傳來又傳去的。自己是摔傷過腿,拄過拐仗,可這怎麼就能成為——這事自己都快不記得了,他們又從哪裏打聽來的呢?又憑什麼要到處散布呢?
那個鍾彬,自己何曾招惹過他呢?謠言使她痛苦,痛苦使她憤怒,憤怒叫她一刻不停地思索。可是這一連串的問題,她找不出答案,眼睛哭腫了,再流不出淚來,隻好睡在床上一陣陣地出神發呆,品嚐著身邊從未有過的冷清和孤單。
她清清靜靜睡著了,可是夢裏頭依然地鬧哄哄、亂糟糟,一大群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笑著、鬧著,忽拉一下向自己周圍聚攏過來,又忽拉一下子全都不見了。這些麵孔輪廓模糊,閃爍不清,可是有兩個人的臉她是看清了的。一個是她的男朋友,謠言的傳遞者。另一個是鍾彬,謠言的製造者。她真希望是除此而外的任何的兩個人,而無論如何不願意再麵對這兩個名字。
她男朋友似乎並沒有什麼錯,可正因為如此,胡影越發地不能饒赦他。的確,有時候什麼都不做也是不可原諒的,這正譬如道義對於麻木不仁者的批判、良心對於見死不救者的譴責。——從那天晚上到現在,有五天了吧,沒見過他的人,也沒有他的電話。自己記憶裏還擦不掉他那一晚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倒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了。他連來都不來,能有什麼錯呢?也好,他不來,自己去,去信一封,請他從此不必再來,一切應該到此為止了。
想這一處時,胡影臉上還是冷的,可是等她想起鍾彬時,臉上的溫度開始一度一度攀升上來。牛瑛說這個人要追求自己,是兩年以前的事。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讓別人傾慕自己、追求自己,不要說兩年,兩百年也不長。但是這麼長時間了,他從沒有過任何的表示,隻給自己的想象留著一片空白,想忘都忘不了。假如他把一切挑明了,自己也許——也許什麼呢?拒絕,還是別的什麼?兩年來,還一直自鳴得意是他的意中之人!
想不到!想不到!胡影想不到現實會這樣地愚弄一個人,或者開一個人的玩笑。她臉燒得什麼也想不下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要當了鍾彬的麵出了這口惡氣,罵他個啞口無言。她這樣想定了,先給男朋友——已經是曾經的男朋友了,寫好絕交信。
發完信,直奔教學樓去找鍾彬,可氣沒找到他。此後連著去找兩次,居然都沒見到。胡影有氣撒不出來,所幸都精力給畢業論文、畢業考試、分配去向等等這些事兒纏住了,才沒去為這事生病。
2
這幾天,鍾彬幾乎天天賴在宿舍睡懶覺,很少到教室去。反正臨近畢業,去不去也沒人來管。係頭趙炳江、輔導員陳煥成,還有最愛到宿舍檢查紀律的韓學田近來都像得道升天的神仙,或者抱道隱居的隱士似的,忽然間都難得一見了。大家傳說這是因為為畢業分配跑關係的人太多,他們準是害怕了不敢露麵。
校方知道他們這些要畢業還沒畢業的學生在學校呆不了幾天了,所以實習一回來,各種大小活動基本上都不勞他們參加。課程安排隻比從前更加潦草,把些東拉西扯的講座、漫談拚湊起來算是象征意義上的課程,並且聽這些課就好比到戲院聽戲,去與不去完全悉聽尊便。
鍾彬偶爾也揀一兩個還算有趣的講座去聽聽,可是這無約束的自由不僅使他快樂,更增添了排遣不掉的寂寞。心裏空得就仿佛破產老板的錢夾子,期待畢業的衝動一天疲弱似一天,到畢業考試、論文答辯前的這段日子難捱得就像失眠的人躺在床上熬鍾點。
鍾彬並非不喜歡過輕鬆自在的日子,隻是他想,學校對待他們這些畢業生的態度多少有點像過河拆橋的勢利之人,一件東西舊了、老了,沒有了利用價值,就丟在一邊置之不理了。
實習這些日子,整天早出晚歸,隻看到學校早晨或者傍晚的輪廓,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實習回來才發現與學校之間,新添了一層隔膜,揭不去,也克服不了。這學校恍忽正慢慢地不再屬於自己,慢慢地和自己陌生起來。曾幾何時,上學期見麵還低聲下氣的新生們,現在已然是“兒童相見不相識”了。當初那些賊頭賊腦談戀愛的新生情侶也已經敢公開勾手,到處招徭了。
對於這些新情侶,鍾彬厭惡之外,另附鄙視,因為他們不但礙眼、刺眼,而且好端端地會使自己想起胡影和她的男朋友。
學校是留無可留之處。可是去,似乎也去無可去之地。實習剛回來,鍾彬就收到家裏一封信,問他學校的分配指標公布沒有,以正源師大的牌子來估計,恐怕不會有什麼好地方可去。如果兒子不滿意,他們做父母的會另想法子。
鍾彬這才有點發慌,知道畢業、工作這許多事情是真真切切地躲不過去了。學校的指標要等畢業考試結束才會張榜,可是好單位絕不會來正源要人,那些指標不用說是好學校揀剩下的處理貨,家裏有門道的同學沒人會瞧得上。隻有王秀珊何爽那些毫無辦法的人,才指望著學校來替自己安排前程。
這些人原以為同班同學同吃一鍋飯、同睡一間房,一切諸事都是平起平坐,臨到要散夥忽然發現彼此之間原來天生就不平等,聚在一處,免不了憤世疾俗,怨天尤人,少不了的幾句話是“咱們又沒有好老子做靠山,隻能聽天由命,隨學校分去哪裏算哪裏了”;“噯喲,咱們不靠學校還靠誰?誰要咱們呀!”——自嘲當然是為了不給旁人留下嘲笑自己的機會,譬如自殺總比他殺來的壯烈。類似的話雖然全是自嘲的口吻,可在這一點上倒還不失有自知之明。
鍾彬聽多了某某某聯係到什麼什麼好單位、某某某改行不當老師了這樣的好消息,心裏和耳朵同時作癢,不願意別人知道自己沒本事,不,是家裏沒本事,忙寫信回家,說自己不願父母為難,可是既然學校靠不住,他也隻好靠家裏了,什麼單位都無所謂,隻是不想再去當什麼鍾老師了。信裏還列舉了誰誰誰改了行的名單,表示自己並非異想天開。
幾天後家裏來信說,已經在盡力聯係當地的幾所中學,什麼結果還要等著瞧。至於改行,家裏倒沒說毫無辦法,隻問他除了當教師還能幹什麼?
鍾彬想來想去,直想得心灰意冷,也不知這封家信該怎麼個回法。一個學政治的大學生,能幹什麼呢?四年前,給那些落榜同學恭維得雄心勃勃,自以為是未來執掌天下的政治家。現在漸漸從無知的自大裏清醒過來,明白自己除了去當中學教員,政治家謀生混飯的本領一項也沒有,所謂的政治專業充其量隻是政治課專業而已。
他鬱鬱寡歡,想不出自己能幹什麼。不免感歎,覺得理想隻是理論上的想法,而實踐是對理想實際上的踐踏。
一天,他看到學校宣傳欄裏剛貼出來的下學期招生的宣傳資料,見上麵有“本校畢業生深受社會各界青睞”的好句子,更是忿忿然,恨起學校來,覺得自己是給正源騙了、害了、毀了,否則何以畢業生深受青睞,而自已找不到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這話算不算吹牛,自己從前並不了解。可以現在的經驗看,既便這不是吹牛,也並非是學生沾了學校的光,而是學校沾了學生,沾了學生父母的光。隻可惜自己和正源彼此恐怕誰也沾不到誰什麼光了。
3
這些天,同班各位都在為畢業分配找門路,彼此淡漠、警惕得都好像畢業這回事與自己無關,閑談聊天傳播的全是別人的消息。
龐滿喜聽王秀珊說黃琦雯要去一家大機關當秘書,當麵表示欽羨,黃綺雯隻淡淡說:“噢?是嗎?”氣得老龐背地裏罵了一長串“我 操”。
鍾彬也知道劉慶實習雖然惹了禍,但也許沒有處分條目上現成的理由,學校並沒給他處分,而他的工作單位家裏早就聯係好了。這事沒人不知道,可是劉慶自己一個字兒也沒跟鍾彬吐過。鍾彬知道這與自己沒什麼相幹,然而心裏仍然發酸做醋,覺得劉慶不夠朋友。
在算得上朋友的人裏,似乎隻有*還算念舊,沒忘跟自己合餐的交情。那天,鍾彬正躲在圖書館準備畢業論文,*來找他,約到校門外餐館裏喝啤酒。喝不上幾口酒,*先談起畢業分配的事,說他的單位家裏給聯係好了,可是這事能不能成,還得等學校意見,在沒公榜之前,變數多的很。“比如——”他告訴鍾彬楊義典和牛瑛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鍾彬承認自己閉目塞聽的很,什麼也沒聽說。*罵他傻蛋,說:“都這時候了,你不自己想辦法打探消息,還想好事來找你啊?你別以為大家都挺閑的,底下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忙。”他說大家都以為楊義典是要留校的,沒想到這事現在全變了——“你就沒發現楊義典和牛瑛最近不比從前了?”
鍾彬搖頭,*也搖頭,第二次說他傻,說係裏本來定的留校人選是楊義典,正要上報,上頭點了名讓係裏推薦牛瑛,什麼理由也沒有。——“聽說牛瑛家裏給學校的什麼領導送了好多的禮。”——“哦?他們不是在談戀愛嗎,那還談不談?”——“談個屁。楊義典一聽說,氣得臉都紫了,在係辦公室直罵他自己瞎了眼。他說牛瑛知道係裏推薦他留校後,還一個勁向他祝賀呢。——最近係裏正在調查一封告牛瑛的匿名信,錯不了就是楊義典幹的。”
鍾彬聽著又新奇又刺激,半信半疑,他問*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消息。*說告訴他可以,不過先要鍾彬借二十塊錢給他。鍾彬把錢丟給他,要他快說。
*無不得意道:“你以為我借錢幹什麼!我這幾天跟周令邦打了幾場麻將,雖然輸錢,可是聽說了好多事情。你如果願意,下次和我一起去。”
以後,*真帶鍾彬去周令邦宿舍玩了一回麻將,一起玩的還有陳煥成和學生處的兩個單身幹事。周令邦出醫院沒多久,又白又胖,氣色好得沒法說,直怪鍾彬不來看他。
陳煥成當時手裏正捏著一把好牌,不便下桌,見*鍾彬來,多少有點被撞破斯文的不好意思,才想起自己輔導員的責任還沒盡完,假笑之後,換回老麵孔道:“畢業考試和論文都準備好了?——也好,快畢業了,偶爾放鬆也是應該的,勞逸結合,勞逸結合嘛!”
周令邦向學生處的兩位幹事作介紹,請他們多關照自己的學生,有什麼好指標千萬別吝嗇。那兩位呢,一位輸了錢,不講話;另一位贏了錢,正在數,數完了說不關照周老師的得意門生,那還關照誰。
鍾彬瞧*謅媚作笑,也和著笑聲咧咧嘴,他發現今天這一來,倒隻有好處沒壞處。巴望這些人來關照自己雖然是笑話,可他們發布在麻將桌上的種種新聞裏麵,有不少是自己可用的。比如贏錢的那位高興頭上就說學校的分配指標是一年不如一年,老少邊窮地區的指標十有七八,有門道的自已抓緊聯係,等到學校的分配方案一公布,再想改就難了。
鍾彬記住他的話,第二天就給家裏發去快信一封,同時問*下次再去周家的時間,特別囑咐別忘了叫他。
4
一個禮拜後的星期六傍晚,難得的周末好時光。鍾彬吃完晚飯,無處可去,想約*上周家打麻將。百無聊賴地回宿舍,隻有鄺伯操一個人躺在床上聽半導體,鍾彬問他其他人都跑哪兒去了,見到*沒有。鄺伯操隻說不知道,怕鍾彬再問他,把貼近耳朵的半導體拿開一下說:“半小時前,*換了身衣服就不見了。”
鍾彬給鄺伯操的半導體吵嘈得心煩,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正在想周末怎麼個消磨法,鄺伯操又說:“想起來了,有個女生來找你,就是姓季的那個。她說有事,請你去找她。”
鍾彬這才想起最近沒見過季玲,上一次見麵還是實習結束那天一起吃晚飯,想來她也在忙畢業的事情。嚇,再過些日子不見麵自己都快不記得她了。瞧瞧窗外夕陽正好,不該浪費,抬腿往女生宿舍去了。一路上他還東張西望,心想也許會碰見胡影,倒想試試自己見到她會有多傷心難過。
五月底,隻是初夏時節,天氣熱一時涼一時,好像辦事猶豫的人拿不定主意。不知什麼緣故,季玲心裏最近也仿佛四季輪回似地沒個定數。實習回來,同班同舍的女伴裏,早有情人的都為離別前的纏 綿忙碌著。從前悄無聲息的地下工作者們也抓緊這最後的時間不放。一夜之間,新公布的戀愛關係意想不到地多起來。
季玲偷瞧著人家的甜蜜、幸福,一會兒羞澀如陽春三月,一會兒熱 辣辣得像著了火的夏天,一會又冷靜得比寒冬的下雪天還要茫然。好容易想明白了,她期待的原來是秋天。地理意義上的秋天雖然還離得遠,可是心靈上的收獲季節是時候,該到了。她想,鍾彬如果有所表白,應該也就在這幾天了。她期待鍾彬來表白,又不願意浪漫美妙的時刻那麼平凡,那麼容易就降臨了,所以寧可忍住不去找他,而願意閨中待嫁似地,一個人細細地嚐那略苦微甜的寂寞滋味。直到日子不留神一天天溜過去,遲遲沒見鍾彬有何表示,她不免惶惶不安,猜想鍾彬也許真長了顆不開竅的木頭腦袋,自己該去找他一次。
鍾彬到季玲宿舍時,聽到裏麵一片笑聲,覺得這些女生除了睡覺以外的時間都在笑,天底下的熱鬧都給她們瓜分完了。手剛敲在門上,就聽得裏頭嚷起來:“新郎倌到了!”詫異之間,來不及收腳,門已經應聲開了。一屋子女生見了鍾彬,哄堂大笑,連嚷帶跳表示失望。
原來,本舍一位女生,要趁畢業前的閑暇跟她男朋友回家,去見未來的公公婆婆。這時候正由舍友們幫忙化了妝,等著男朋友來接呢。鍾彬出了個糊塗洋相,抽身想走。大家攔住不許,非要他以男士的立場來做她們化妝技術的裁判。——關於美,伏爾泰在他的寓言詩裏說,何謂美?問雄哈蟆,答曰雌哈蟆是也。可見女人的裝扮,也應由男人來評判,這最科學,最符合審美原則不過了。
鍾彬瞧瞧她們的傑作,那女生勾著頭不住嬌笑,潦草一看,倒算生得花容月貌。不過她稍嫌發胖,羞答答一張臉不是月初的新月,或者月底的殘月,而是月中的滿月。
鍾彬看那女生胖圓臉上飛著紅暈,傳染得自己臉也紅了。他想,評價一個陌生異性太冒昧無禮了。正在發窘,季玲在旁邊看夠了熱鬧,請大家別再胡鬧,似怨似憐叫鍾彬和她去外麵說話。
5
夜色已經濃了,在月亮升高以前,隻有夕陽在遠處天邊絳紫色的一線餘燼,還發著最後的殘光,勾勒出周遭景致的輪廓,不致散步的人看不清腳下的路。
晚風過處,帶來花草泥土的氣息,靜謐而涼爽。季玲和鍾彬像給這安詳的初夏夜色灌醉了,不忍打擾它的寧靜似地,隻顧走路,誰也不說話。走過校園裏蜿蜒的小徑,來到圖書館的花壇前,看見散落在夜色裏喁喁私語的幾對情侶,鍾彬忽然感到一種危險,正在這夜色裏潛伏著,隨時可能探出頭來。他不敢停腳,邁著大步,直朝前走。
冷不防,季玲開口道:“夜色太美了。你走那麼快,急著去哪裏?”
“我,你,”鍾彬支唔著,忙找話扯開道:“對了,你去宿舍找過我?我是來問問,看你有什麼事情?”
“有,唔,沒有”這回是季玲有些發慌,她說:“也沒什麼事,好久不見,去看看你在忙什麼。”
鍾彬說還能忙什麼,還不就是大家都在忙的那些個事情。向她拉扯自己的近況,奇怪季玲像沒聽到,並不接口。
沉默了有一分鍾光景,季玲彎腰拾起地下一片樹葉在手裏撫弄著說:“我今天找你,是想找你要樣東西。”聲音小得仿佛沒準備給他聽見。
鍾彬覺得四周怪異地寂靜,好像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在等自己說話。終於,他自己憋不住了,無謂地笑兩聲,好打破這粘稠滯重的寧靜。他說:“我能有什麼好東西。如果有,一定給你。”
“你有的,就怕你小氣,不肯給。所以我不開口。”季玲恢複給鍾彬破壞的寂靜,仍舊小聲說。
夜色更濃了,鍾彬看不清季玲臉上做何表情,隻好自己穩住自己道:“這是什麼話,你想要什麼,盡管說出來呀!”
“我,我要——”
“你要什麼?”
“你的心!”
“咯噔!”鍾彬聽到自己心裏一聲巨響。頓時想起小學課本裏的那則童話——鱷魚為吃猴子的心,假意跟它交朋友,猴子對鱷魚信以為真,給它馱著去遊水。遊到河心時,鱷魚對猴子也說了這麼一句:“我要你的心。”——那情勢真是太危急了!可猴子到底是猴子,它急中生智說:“好哇,可是我把心掛在樹上沒帶來。”結果,鱷魚傻乎乎帶它回去取,猴子一跳上樹再也不肯下來了。
鍾彬當時恨不得變成猴子來回答季玲。隻可惜穿衣服的猴子畢竟比不得沒穿衣服的猴子,他沒處去找童話裏可供隱蔽藏身的那樣一棵樹,季玲也並非童話裏的鱷魚。
季玲說出來那幾個字,疲累得一時沒有心力去承受鍾彬的任何語言。她怕鍾彬那麼快就回答自己,快走幾步,沿著上圖書館天台的樓梯走上去。直到拐過幾個彎,她看不見鍾彬了,才對著底下叫:“你為什麼不上來?”
鍾彬無意識地跟上樓去。季玲雙眼輕闔,展臂迎風道:“多美、多甜的風呀!”
淡青色的月光把季玲的臉龐洗濯得柔滑、光豔,額前一綹碎發給輕風撫來撫去,變化出她清徹、無拘束的嫵媚和嬌嗔。鍾彬第一次發現季玲的美,軟弱得開不了口。沉靜的夜色,透明的月光,這時都像有了無形的力量,壓製著,阻攔著,不許他講出什麼傷心、絕情的話來,壞了這美妙的月夜。
季玲轉臉問道:“你怎麼不說話,啞巴了?”
“我,我,我。”話到嘴邊,鍾彬才算明白做人有多難——失戀固然痛苦,拒絕被戀原來也沒那麼容易。拒愛和求愛一樣需要勇氣才行。假如像自己給胡影寫情書那樣,她也寫封信來;或者幹脆像從前王秀珊那樣,隻是寫一段話,請人帶給自己看完拉倒。大家心照不宣,一切平靜地完結,彼此不留硬傷,那該多好。當然,自己絕不像胡影那麼絕情,至少會回信勸勸她。
鍾彬自信如果是寫信,他會編出很多讓她不必為自己浪費感情的理由來。可是季玲的眼睛正期待著,不給他時間編謊,隻能說實話出來:“我一直在喜歡另一個人。”
季玲仿佛像死了一般,楞在原處不動,月光慢慢在她臉上凝成水珠,一顆一顆閃著瑩光淌下來。鍾彬見她哭了,慌得又加一句話來補救道:“我願意和你做最好的朋友。”說完,連自己也覺得這種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該有多傻。
季玲抽噎一陣,好像不認識似地抬頭盯視鍾彬,好在眼裏的怒火給淚水打濕了,才沒噴射出來。鍾彬無地自容,怕給季玲的眼光灼傷了,不敢抬頭。隻聽她說:“那你一次兩次來找我幹什麼?你把我當什麼了?”——“騙子,騙子!”
忽聽得聲音遠了,他抬頭一看,季玲撇下他獨個朝樓頂上的天台跑去了。鍾彬心裏立時浮出“怕傷心,休上危樓高處”一句宋詞來——嚇得脊背上一陣發涼,趕緊上去追她。
季玲知道鍾彬跟在她身後,頭都不回一下,站定腳根道:“你走開,走開。我請你走開。”鍾彬不敢說出自己的耽心,看一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
季玲轉過身來,最後決別道:“哼,謝謝了。我回不回去和你沒關係,你用不著假惺惺。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鍾彬沒法子,隻好下樓。到樓下走不了幾步,仰望樓頂,看不見季玲的影子,心裏愈加害怕起來,又惴惴不安地回去。走到二樓,聽見高跟皮鞋吭吭敲地作響的聲音,趕緊躲到暗處,看見季玲卷著一陣風下樓走了。
直到目送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濃密的夜色裏,鍾彬才一屁股坐在圖書館門口的台階上,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今晚發生的事雖然與胡影無關,自己雖然不喜歡季玲,可在意識深處,自己拒絕季玲又仿佛全是為了她。這個對胡影的忠誠,忽然變成一股無出處的悲壯從他心底裏奔襲而來。他深恐一個人呆得久了,往事又會泛起沉渣。忙伸展一下腿腳,打點精神往宿舍去了。
6
晚上十點多鍾,宿舍樓裏跟平常一樣沒分別地熱鬧。
樓上樓下,鍾彬碰見好幾個熟人,照常點頭打招呼,理想中自己表情還算正常,同宿諸位不會猜疑。奇怪的是,宿舍裏一個人也沒有。
屋裏好像有賊來過,各樣東西都七零八落沒個安排。*的床尤其亂成一團糟,書本散落了一地,被褥也有一半拖在地上。
鍾彬一驚,想不出這幾個鍾頭裏宿舍出了什麼事情。到隔壁去打聽,也沒人在。找了好幾間宿舍,總算有人,可是人家回答的比他問話的還要驚訝:“怎麼,你還不知道?——出人命了!”——“啊?!不會吧!”——“怎麼不會,你們宿舍的*自殺了!一小時前,送去校醫室了。”
怪不得,怪不得,鄺伯操說*穿了身白西裝出門,那準是他自備的喪服了!自己還納悶呢,這種天氣,穿的什麼西裝!可是,這也太蹊蹺了,前兩天和他去打麻將,瞧他勁頭很足,並無反常之處呀!——糊塗!糊塗!這小子一定是寫詩中了詩毒!中外曆史上,多少詩人都是自殺死的。這些詩人,真犯起糊塗來,多半是沒得救的。
鍾彬想,這下完了,*這回一定凶多吉少。
其實,不光是他,同舍那幾位也都以為*這家夥死定了!
誰也沒料到的是,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到校醫室,去請校醫還沒請到,他倒忽然醒過來,睜開眼睛嚷著要喝水,把一群活人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