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參天大樹,大到一百隻猴子可以在樹上休息,上麵掛著許多果子,摘下一個果子打開來,裏麵藏許多種子,拿一粒種子出來打開,發現裏麵什麼也沒有——這就是生命,似乎都從“沒有”產生——有一天大樹從世上消失,被嶄新的道路取代,任何地方都無法再見到它,人們這時開始回憶,思考它當初綠蓋成蔭的樣子,傳說加工,於是產生了寫作。
作家形形***,寫作五花八門。
描述空無一物的種子如何變成大樹,然後重新變成沒有,追溯它的起源和終止,被稱為靈魂寫作;表現樹、葉、根、莖之間如何依存製約,觀察其文化土壤、氣候等生存係統“軟環境”,被稱為人類學寫作;認識大樹在曆史和現實中的生活,推演山林內外的傳奇故事,被稱為曠野寫作;敘述花朵如何煩惱焦慮,如何與蜜蜂談情說愛,鬥智鬥勇,被稱為私人寫作,講述落葉如何在風中揚起又掉下,如何被牛車攆來攆去,被稱為底層寫作……
融合已有未有的經驗與視角,本書敘述和推演了一群帶著祖先經驗生活的峽穀山民,在風雲激蕩的二十世紀中後葉的生存境遇。作為重慶人,三峽是我文化意義上的故鄉,也是中國古人類的故鄉,洪荒天穹,文明發祥,智慧初蘊,幾千年後卷入工業化浪潮,仍回響著原始蠻荒深邃的回聲。數年的寫作過程使我興奮,發現自己有個偉大的故鄉,熱愛家園,這是一種最溫柔最敏銳最嚴酷的感情,青年時期曾經羨慕馬爾克斯和魯迅,神奇的故鄉使他們具有豐富的靈感和獨特的資源,人到中年忽然明白,曠遠的三峽給了我同樣的饋贈。
一切都藏在種子中。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一江大水在時間和空間上製造了多少奇跡,分蘖了多少基因,一條奇跡和基因的河流,邊界究竟在哪裏?
這是一個渾沌的秘密。
法國文藝批評家丹納曾說:“你們不妨把一些大的民族,從他們出現到現在,逐一考察;他們必有某些本能某些才具,非革命、衰落、文明所能影響……在最初的祖先身上顯具的心情與精神本質,在最後的子孫身上照樣出現。”這種“心情與精神本質”的東西,是怎樣從一個民族的“最初的祖先”傳到“最後的子孫”身上去的,既使文化學者皓首窮經,也給文學創作提供了巨大空間。
秘密的背後還有秘密。
歎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半個世紀前,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放言:一部想象作品的真正價值與是否所有人能欣賞它沒有任何關係;對它的考驗是,對於最能欣賞它的人,它能夠提供多大程度和什麼樣的滿足。這話說得精辟,但卻更加希望熏此書得到所有讀者朋友的喜愛。
2007年12月23日於北京